次日清晨青际渐明时分,可见旭日刚要东升,雾气有些凉,连鸥鸟也未醒,还是一派朦胧的山原草色,阮达就已经被老顽童提到了山丘下的溪水畔了!
老顽童今日要履行诺言,对阮达传道授业,尽一尽为人师的责任。
老顽童醒酒多时,虽仍然不忘谨慎处事,他却没有料到祁琳的轻功,竟能如此之轻!所谓螳螂捕蝉黄雀在后,他轻手轻脚的提起了阮达,却不料祁琳这残躯也是十几年练就的暗人习性,她合目调息如同守夜,早就察觉了老顽童的气息,此刻提起身法,偷偷尾随在他俩之后,而并未使杨益察觉。
可惜若论起她这轻功练就的缘故来,应当吟一句:“珍重意、下长波,半夜潮生不奈何”。正该凄惨惨叹一句无可奈何!
祁琳的轻功之所以轻,并不在于北祁的功法如何便捷,多半赖于气息轻薄,这又有何值得称赞呢!佳人残躯,吐纳已经近似于有进无出,说起来,这份轻功不必世人称赞什么,若有所言论,恐怕剩下的,也只是众人唏嘘而已。
杨益收起嘻哈打趣模样,故作一派道貌岸然,道:“即喝了你的酒,你说吧,想学些什么功夫?”
想必老顽童昨夜喝了酒,顺了心意,睡得挺香,今日起得早,人也活络得正经一些。
阮达恭维答道:“前辈不吝赐教……”
杨益听着这样的话,倒是瞬时就绷不住了,道:“别和我文绉绉的,不痛快!”
阮达瞧着老顽童的脾气,深以为意,又道:“前辈做主便是。”
杨益看了一眼阮达的身量骨骼,假意缕着山羊胡子,皱眉叹道:“求医问药的事儿…你是不成了…”
阮达颔首称是,自是听凭杨老的安排,自己初来乍到,不好吹毛求疵,更是不好予取予求的。
杨益:“老夫原本也是看好了你的这副筋骨,你既然学了我的步法,还是继续学武吧。”
阮达在这晨光里,尚没完全清醒,只执礼恭顺答道:“悉听前辈教诲。”
杨益:“好说,萍水相逢,就算我收了半个徒儿,你也不必叫师傅了,我总得知道你的名姓吧。”
阮达瞬时醒了神,道:“我兄妹一并姓尹!”
老顽童却不耐烦了,嗔怪起来:“得了,只是个名姓,也无需多费心思,既然不便明说,不说也罢。”
杨益本就疑虑,昨夜偷听时,听得清楚,听见祁琳自述杀职,断定他俩不可能同宗。若是今日阮达换个说辞,花言巧语一番,萍水相逢,他也就随便听听,图个新鲜罢了;眼见阮达不太会撒谎,连个新鲜理由也听不到,好没意思,倒不如不听,遂觉得十分无趣。
阮达:“多谢前辈体谅。”
杨益饮酒时的江湖豪爽劲儿,全不见了,此刻一派严肃神情,正色道:“那丫头想必也与你说了,寒涯五子惯施毒剂,名声不正,你可还愿意跟我讨学武艺?”
老顽童收起了嘻哈模样,端出自家门第的骄傲,一本正经的来问,倒是有几分世家高徒,深不可测的样子了。
阮达醒了神,听得明白,即时表了忠心,正色道:“所谓学识学识,学而为识,我习武并不念着登峰造极,生前身后,又与名声何干?”
阮达这副文绉绉的乖觉性子,正合老顽童的口味,他的徒儿里面,还没有这般爱舞文弄墨的!
何况当年大别山灭门一役,徒儿们也都折损了,一时竟起了正经收徒的念想。
老顽童看阮达筋骨不错,也投脾气,若能传授衣钵,也不至于百年之后,毕生所学失传。
想及此处,最是动心。
但又想起此番来到湘西的目的,老顽童一派思索之后,终是没有立刻做下决断。
老顽童顾虑的,多半还是阮达身侧跟着的丫头,祁琳目光凉浊,晦涩难懂,时而似能穿心,总是叫他觉得太过特异,不能叫他安心的。
老顽童思绪飞转,动了一瞬的歪心思,想来若是这丫头病发,体内内劲冲撞,早早一命呜呼了,他倒是敢收阮达这个徒儿了。
祁琳在他俩身后,轻飘飘落于树巅,远远隐身于林障之后,将他俩的神情,看得清楚。
老顽童的眼眸中,瞬时起的一抹杀念,一闪而过,这本不明显,却叫祁琳瞬时明白了老顽童的心境;想必他是真心看中了阮达,祁琳略略意识到,自己或许又添了一则杀身之祸,然而她并不以为意,此刻深觉,阮达若能投师学艺,有此机缘何其快哉!
祁琳虽自知时日无多,却也无意让阮达真去拜个师门,只想在有生之年,助他集各家所长。
凭她在北祁多年参悟俗事,人生在世,师座门第,终是牵绊,丰实自身造诣,最为简单畅快!故而,并不打算给阮达安置一身尊师重道。
另外,杨益早年出身‘门氏族’,在北祁看来,门氏又如何,借了大别山的虚名而已,祁琳也并未真正看得上,何谈让阮达一辈子拜他为师呢?阮达囚禁于岑府十几载岁月,初出茅庐,没有深谙江湖世事,也并不懂得计较这些所谓。
祁琳思忖此处,她自知时日不多,还论什么静待修行,论什么时光如梭随性自然,说到底,她真正惦记着的,是那一句“时不我待,只争朝夕”。这也是众多北祁死士受训后所遵从的法则。
天空上可见半壁晴空,远来飞絮,竟有丝丝阴沉气息。恐怕今日氤氲将雨,辰时的晶莹阳光,鸥鸦层起,不知能欢雀到几时,恐怕一会儿就要起风。祁琳仰头瞧了一会儿天色,那边杨益已经开始传授阮达招式了。
祁琳深知,阮达若要速成,必须要有强劲内力作保,如此才可以护住心脉,以便融会贯通。
何况她自知生前身后,脱不开北祁,不知道近日还有多少无妄杀戮等着她呢,纵是阮达于此地学武能有所获,他俩也不该在此地多浪费时候。
眼前时光看似闲散,但其实并不可以说不紧迫!故而祁琳思忖要如何渡些修为给阮达,若单纯凭自己传送,阮达初学,恐怕难以驾驭,反被所累!
六妹祁嫣已经回归北祁,曲南殿主却迟迟没有正位,这消息必然已经捂不住了,先不提前方必有北祁异势来追杀,近处看,眼前的这个杨益,也不是个省油的灯,如今看着与阮达修好,传道授业,难保他老顽童的脾性一时兴起,何时翻脸,也是不一定的。
人心最是难测,杨益已经动过杀念,这几日他隐忍着,过几日便不好说了。到时若是真动起手来,祁琳思忖,凭自己的虚乏身体,与杨益拿出真本事一较高下,恐怕也只能保证自己脱身保命,顾不得阮达,这便不算是个万全之策!
想凭她今时今日,发病初愈的身子一力镇压,简直是痴心妄想,便是自身桀骜托大,以不变应万变,而今看来也是绝不可能的,亦如阮达的余生,许多事,都是需要靠他自己了。
祁琳思来想去,唯一的方法便是如同那日发病,阮达吸取了她身上多余游走的内力一般,或可一试!
每当发病之时,内力在她体内乱窜,内劲相生相击,十分难受,越发的磅礴难以控制,反而被人吸取时,却好似找到了路径,流失得缓慢而沉着,若能如此传送给阮达,他俩才能各有裨益吧!
此法需要祁琳苦心修炼,逼迫内劲,方可生出盈余的内力,只是长久如此,必然大损心脉!祁琳低头看看这副残躯,早已难以足年,行将就木之人,也不差损害一些时日了。
所谓“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人世苍茫,故人难得重逢,既是对阮达有这一份不放心的牵挂,便是熬上一年半载至死方休,也算自然遂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