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庆节的正日子终于到了。
官家刘承祐在永福殿大宴群臣,新朝宠幸、前朝勋旧、中枢精英、外藩权臣纷纷谀辞如潮,就连一向硬邦邦的史弘肇、杨邠等人,也笑模笑样地带头举杯向小官家祝寿。官家的兴致很高,因为这是打从先帝驾崩以来,他首次可以依从礼仪、名正言顺地举乐尽兴。虽然国丧期早已过去,但是李太后要求他做一个孝顺的儿子给天下人看。所以去年他的寿诞便没有举乐,只是在内廷摆了顿寿宴,叫上宗室、戚里一起来走了走过场而已。虽然回到后宫,他瞒着李太后与妃嫔们好好地玩乐了一番,但那毕竟是担惊受怕的。母后总是有那么多大道理,可以随时拎出一条来教训他,让他灰溜溜不敢反驳。
然而现下不同了。今天,他二十岁了。二十岁是弱冠之年,他已经是个成年人。随着嘉庆节的到来,孝期的禁令解除了,他可以尽情欢笑,尽情地享受他的青春,他的生命,他脑子中和身体内的各种冲动,包括与他心爱的耿妃和其他宠嬖在御苑中公开狎玩。道理上,他可以做一切自己想做的事,并且不做一切自己不想做的事。便是母后,也不能把他怎么样,至少不能再像训斥幼稚那样地训斥他。
道理上,他还应该获得亲政的资格。
可是他也知道,他离实现这一步还差着好几个人。虽然这些人今日装模作样地对他表示了恭敬,可是他们翻脸比翻书还快,下次议论朝政的时候,指不定碰到什么细节,就会激发出他们那种顾命大臣以江山社稷的名义睥睨天地的状态。所以,当那几个人举杯向他祝寿的时候,他虽然在脸上挂出了和善、亲切的笑容,心里却忍不住骂了一句:你们这帮老匹夫!还不赶紧把朕的江山还给朕?几时叫你们知道朕的厉害!
君贵随从父亲,也参与了今日的寿宴。他叨陪末座,并没有很多的礼节要尽,因此得以有暇细观今日场面。小官家跟他离得比较远,从小官家的角度,自然是很难注意到群臣中的君贵的,但是从君贵的角度,却可以将宝座上的官家看得很清楚。
在这一片弦乐与交语声中,君贵再次感到了滑稽。不光小官家的说话行事滑稽,便是这永福殿中的大多数人,也是滑稽的;御座上下的关系,就更滑稽了。君臣之间、群臣之间明明各怀心事斗着心眼,表面上却互相恭维吹捧:御座上的是富于春秋、圣明雅量,玉堂下的全都尽忠护国,堪称中流砥柱。
越是这样捂着,围着,憋着,君贵就越能感到一种即将失衡的危险。
也许因为同是年轻人,君贵对于官家的心态有着超越身份地位的感知。不需要啰嗦的揣摩分析,他便能直接洞悉官家内心狂烈的躁动。毕竟,他也曾有过那样内心满是冲突的少年时代。何况,官家的心思又并不深。
局势似乎是胶着绵密的,又似乎是吹弹得破的。
嘉庆节后数日,朝廷陆续颁降御旨。移镇的方案大体按照郭侍中在府中向君贵出示的那份名单进行,外加多少年不移的府州折从阮移镇邓州这类补充小条款。在枢密院议事时没有达到目的的几个方镇,比如苏逢吉支持的河阳李晖,或者王章支持的相州郭谨,最终得到了加进邑封的奖赏。尤其李晖,在苏逢吉那里使了那么大的劲儿,最后却被王饶给挤落候选人宝座,自然不能甘心。此番能得加邑封来做安慰,苏逢吉也是替他费了一番心思的。
邑封是一种古老的天子赏赐手段,最初是实地相许,后来就变成臣子待遇等级的一种表达方式。天下郡县数目有限,天子的府库也有限,于是受封者便有名义上封户数与实封户数的区别。此番给李晖等加邑封,除了虚名,也等于增加了他们的俸禄。话又说回来,李晖这样的搂钱人才倒也不缺天家那几个钱补贴花销,重要的还是封邑数目好看。
当然,更重要的人事变动,并不是郭谨、李晖加封邑这样的小打小闹。青州节度使之位被符彦卿取代后,刘铢得到了一个看起来不错的任命:权开封府尹。开封府尹,简称开封尹,是后汉首都东京的行政长官,加个“权”字,就是权且担任,有临时、试用的意思。其时的开封尹为前前朝老臣侯益,属于朝代更迭之际投诚留用的老家伙一派。侯益年纪已经六十有五,虽然自己还很想干下去,但各方面都觉得他该把这个位置让一让了。刘铢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下,被降旨“权”了开封尹的。
最初得到这个职位的时候,刘铢还是比较满意的。他跑到官家和他的御前小集团跟前献诚,原本就是想回到中枢捞个好位置。当然,他瞄准的是枢密院,可是枢密使、名誉枢密使们怒眼圆睁地杵在那里守护着地盘,一时半会儿他显然没有什么机会。何况,开封尹是个规格很高的职位,天子脚下,资财声娱四方辐凑,那还能有差么?
刘铢踌躇满志地开始了履新之旅。侯益处于半致仕状态,虽然在很多问题上都不肯放权,可是刘铢是什么人哪?你不给,我还不会抢么?何况刘铢知道,侯益也清楚,侯某人早晚都是要为国荣休的,刘某人早晚都是要改授正职的,斗起来不能太过分。
没想到,过了一段时间,正式任命的旨意下达:先帝幼子、原遥领兴元尹、检校太尉、同平章事、侍中刘勋正授开封府尹。
刘勋原名刘承勋,兄长刘承祐继位后,他避讳改名。其时,刘勋尚未成年。
刘铢发现自己被人摆了一道。他丢失了自己在青州的地盘,却没能回到中枢获得更大的权势。朝廷将开封府尹的正职授给了一个未成年的皇弟,而他刘铢,仍然是替别人跑腿、辅佐的、名不正言不顺的“权”。
“好,郭侍中,史太师,杨尚书,你们有本事耍弄我刘某人,咱们不急,咱们慢慢走着瞧!”在东京新置的宅邸中,刘铢拍烂桌案,发出了这样的宣言。
夏四月,比青州和开封尹更重要的、真正的人事安排重头戏终于在御前上演。原邺都留守高行周移镇郓州已经月余,邺都的军政大事一直由留后承担着,现在,魏博的新藩主之位,已经到了非确定不可的时候了。
与会者仍旧是这班顾命老权臣:郭威、杨邠、史弘肇、苏逢吉、王章、苏禹珪。
此时在滋德殿中的所有人心里都清楚,出镇魏博的最佳人选,其实是不二的,是唯一的,是毋庸置疑的,是毫无差池的。只有那个人才可以。
恁大个情面,官家不打算假手于人,他要自己来卖。
“郭卿”,自觉已然成年、举止变得更加有型有款、说话变得更会拿捏腔调的官家刘承祐温言道,“契丹久为我朝祸患,河朔内外,军民仰首祈盼天家派出威高德重之勋帅久驻,以此震慑北兵。卿自去岁至今年初在北线与契丹抵战良久,战功彪炳,足以令北番闻名胆寒。”他换了个更加亮堂的嗓门:“魏博名藩乃社稷之珍,藩守自从高邺王移出之后,空悬已久。依朕看来,邺都留守之位,舍卿其谁?朕决意要将此大任委命于卿,万望卿勿以身体为由推辞!”
说罢,他遍视阶下众臣。
众臣有一阵非常短暂的沉默,然后,纷纷颔首,附和。
郭威不动声色,只恭谨向上揖道:“陛下有旨,臣敢不应命!”
官家微笑。
这当儿史弘肇揖道:“陛下,郭侍中既然总摄北面防务之重,那么就不只是魏博节度这么简单的事。臣以为,河朔诸州的兵甲、钱帛、粮草应该都明令归属郭侍中节制,才方便统一部署兵力、调动人马,备战迎敌。”
史弘肇说这个话其实很有道理。郭威返京后,在私下晤面的场合,曾经向他提到过,此番北上迎击契丹,之所以一开始步履艰难,就是因为河朔诸州各自为政,只图关起门来保存自己实力,以至贻误军机,令战火迁延。
听了史弘肇的话,杨邠、王章也均附议。刘承祐便点头道:“朕也早有此意。那就从卿等所言,着郭侍中统摄河北军政,河朔诸州,凡事全听郭侍中节度。”
其实,对刘承祐而言,把这个令他捉摸不透的郭侍中外放出去,也是件能让他松一口气的事。勒在自己心上的羁绊,少一道是一道。先把郭氏放出去,剩下这几个再慢慢考虑。
总之,朕都快被你们憋死了,朕要伸伸腰、透口气,给自己松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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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与本书所写不同,史载郭威出镇魏博的任命是在嘉庆节后不久就公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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