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宁殿。夜色四合。夜色被暖炕产生的热气隔挡在外面。灯烛通明。
雁儿在炕上的被窝里闹觉,折腾着,又被宫人拍哄着,渐渐睡熟。
德妃坐到雁儿身旁,示意宫人不要停下对皇女的拍哄,又拿起手边的一****帔轻抚着,对官家感叹:“……好巧的手儿!难为她,身子那么沉,精神也该短了不少,却还给我绣百福锦做环帔……”
官家郭威笑道:“君怜原本是个好孩子。”
德妃道:“君怜好,荣哥儿好不好?顿丘腌雉鸡肉、淇河缠丝咸鸭蛋、澶渊胭脂柿子膏……,这些个御厨做不出来的土产风物,人家全想着献给你这个爹呢。”
郭威笑道:“荣哥儿自然也是好孩子。”
“既然是好孩子,”德妃向四围看了一眼,低声道,“官家为何这阵子冷落了他?”
郭威转过脸,挥手屏退所有的内侍与宫人,方回答道:“我何尝冷落了他?”
“既然没有冷落,为何荣哥儿上表请战,官家却不理不睬呢?”
“他是请求立马就要出战,我还没到要用他的时候呢。”
德妃喜道:“这么说,官家原本是打算用他的了?”
“……要看情势发展。慕容氏虽然麻烦,却并不是多么可怕的对手。还有刘崇、李伯玉这些人,都虎视眈眈地盯着咱们呢。哪有下棋的一上来,先把仕相给支出去的道理?”
“如此说来,官家是等着拿荣哥儿去收官么?”
郭威摇头:“我说了,未必。荣哥儿这孩子,办事还是不够稳重,还需要再受些挤压,才能去除心中那股子浮躁之气。上次张美弄鬼的事,就是一个明例。”
“张美臣妾知道,素日就会精打细算,他想出这些法子来替荣哥儿筹措,也不能不说是曲尽忠心吧?”
“哼,往好处使劲儿,可以这么看,万一哪天他要往坏处使劲儿了呢?因此,他去濮州赴任前,我特意让向训敲打过他。他跟向训都是多年跟随我的,彼此交好,我也算给他留了颜面了。”
“不过官家,这事儿臣妾敢打包票,绝不会是荣哥儿指使的。”
“当然不是他指使的!荣哥儿是什么秉性,我还不清楚么?”
“依臣妾看,荣哥儿都未必知道此事……”
“他当然不知道。他若知道,是绝不会允许底下人这么干的。”
德妃笑道:“那官家还责备荣哥儿做什么?”
郭威严肃道:“问题就在这儿:底下人如此胡来,他居然一点不知道!还被别人抓住了把柄,通过吏部告到了中书省,最后落到了枢密院眼里!若认真追究起来,他至少也得问个失察之责吧?我为着他的颜面,只把张美调走,已经很留情了。”
德妃叹道:“官家近来对荣哥儿,是愈发苛刻了。就算他有不足,官家是爹,总还是要教导才是。人家上的折子你不批复,人家的请求你不理睬……,瞧瞧你把荣哥儿都吓成了什么样子!……今儿曹瀚在臣妾跟前,说得那叫一个可怜巴巴的!什么‘太保说了,儿子和儿媳年轻愚钝,有什么不足之处也不能自知,还请德妃孃孃念在室亲之情上,及时帮扶勘正才好……’,哎哟,说得臣妾眼泪都快下来了。臣妾想着,作为小孃,我何尝帮到过他什么?素来倒是他顾念臣妾和雁儿的时候多。如今他遭到父亲冷淡,惶恐失措,不得安生,臣妾真是想安慰他,都找不出合适的话来说……”
郭威笑了起来:“他知道来迂回找你诉情,倒也算是有所进益了。”
德妃不满道:“亏官家还笑得出来!官家要磨炼他,为何不说明白?只管让人家一头闷葫芦猜来猜去。那孩子心实,官家老这么不明不白的,他早晚会被你煎熬死。”
“我这是成就他。就说张美这件事本身,难道君贵就一点过错都没有吗?若不是他逼得那么急,张美何至于出此下策?他身为主官,要求下属去做做不到的事,难道就不能预料到会有什么后果吗?他在治政上不成熟,皆因所受的磨砺还不够。除了我,谁还会这样给他机会、这样狠狠地磨砺他?”
德妃愣了一下,随即答道:“……王峻啊。王峻素日专门跟荣哥儿不对付,难道荣哥儿在他那儿受的折磨和委屈还不够?”
“王峻?要依我说,王峻还不够狠。”
“啊?官家要把荣哥儿逼到什么地步才是个头啊……”
“裕娘,现在我只剩荣哥儿这一个儿子了,我这位子,迟早是要传给他的。”郭威叹息一声,动容道,“我把天大的委屈塞进他的心里,就是把天大的器局放进他的心里。宰相肚里尚且能撑船,要做皇帝,肚子里至少该装得下九层龙舟吧?你以为宰相的心胸都是天生那么大的么?那是为了平衡朝局、左支右绌地撑船给撑大的!那么皇帝的心胸,又该用什么来撑开呢?-我告诉你,要用更棘手的局面,要用更大的委屈!身为天子,天下的一草一木、一人一马、一喜一怒都得在他的心里,他要是忍不了、容不下、撑不住、解决不掉,他就不配做这个皇帝!
“你常常说我太能忍,你以为我这忍字当头的功夫,是一天练出来的吗?我年轻的时候是个什么暴脾气?十八岁投到李继韬麾下,当时街市上有个屠夫横行霸道,我一刀就捅翻了他!遇到英娘那年,我宁可天天蒱博饿肚子,也不肯去投奔杨光远!……可是后来呢?人家杀了我全家,我还要让我儿子给他披麻戴孝!……裕娘,我曾经忍耐了常人所不能忍耐的,才得到了常人所不能得到的。现在,我要让荣哥儿也经历这样的成长。他只有承受住了最不堪承受的,又坚守住了最需要坚守的,才算是通过了我的考验……”
德妃默然。半晌,她叹口气,轻声道:“……臣妾明白了。……那么,曹瀚还想请求面圣呢,官家是见还是不见呢?”
“不见。”“……官家倘若执意不见,好歹赐荣哥儿一样东西,成不成?也算是略示父子之情、抚慰之意了。”
郭威沉吟良久:“也罢,就将我那个沉香木拼镶的剑匣交给曹瀚带回去吧。”
“好。这是个什么说法?”“由他自行体会去吧。你就让曹瀚问问荣哥儿:前年平定河中之乱后、出发去兖州送君怜之前,爹曾经跟他说过一番话,不知他还记得记不得?”“好。”
澶州军治后苑。日间。
曹瀚向君贵和君怜呈上从京中带回的沉香木剑匣。
君贵接过来,且不打开,急切问道:“父皇有没有赐见你?”
“没有。就是德妃娘子赐见了两次,让我给太保带回来这个。”
君贵忙打开剑匣,惊讶地发现里面竟是空的。
他蹙眉看向君怜:“这是什么意思?……马放南山,刀枪入库?父皇要我把刀剑都收藏起来?他再也用不着我为他沙场拼杀了?”
曹瀚忙道:“德妃娘子说,陛下问大皇子:前年从河中出发相送符娘子回兖州之前,陛下曾经跟大皇子说过一番话,大皇子是否还记得?”
“前年……河中……”君贵迟疑地看向君怜。
“父皇当时单独跟哥哥谈过什么吗?”
“嗯……,父皇跟我讲了李氏财产是怎么滚雪球得来的故事。”“还有么?”“还有……还有当时的官家的心思……”“还有么?”“还有,还有削藩……”
君贵猛然顿住。当年父亲那句曾经让他热血沸腾的话,再次回荡在耳边。
“君贵,爹最锋利的宝剑,就着落在你的身上了!”
他激动地看着君怜:“……我就是那把剑!君怜,我就是父皇最锋利的宝剑!”
君怜恍然道:“原来如此。……利剑配香匣,哥哥,父皇是要你以国器自视,好自珍重……”
“我明白了!”君贵决然道,“君怜,你立即再替我拟表上奏,我要继续请求出征兖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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