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爹与朝臣们早就议过此事,诸臣的意见,还是保守现有疆土为主,徐谋扩展。”
“目下自然是如此。可是爹,天下不统一,最受困扰的还是九州生民。且不说幽燕一带被强行划归契丹治下的百姓有着多么深厚的故国之思,便是江南这种汉人主君统辖之地,因为与中原强行分隔,于民生也有诸多不便:商贸不得往来,行旅需要借道,有人还难免骨肉离散……。前年江南闹饥荒,江南人冒死过江籴粮,倘若不是父皇开恩,允许国朝米粮商贩售予粮食,江南还不知要新添多少饿殍。……而江南、西蜀等地的丝绢、细布,也因政权分裂之故,被中原商贩囤积居奇,平白无故推高行市,浮躁人心……”
父亲点点头:“……荣哥儿,你之所虑极是。你随我来。”
父子俩来到滋德殿的后殿。后殿的一面墙上悬挂着一张羊皮大地图。君贵只看一眼,便疑惑道:“这是不是……秦王高武懿公的……?”
秦王高武懿公就是高行周,秦王是他的追赠,武懿是他的谥号。
父亲点点头,叹了一口气:“对,建鼎伊始,他就将这张前朝全境内的道府州县地图献给了我。……可惜啊,斯人已逝,名将难再,爹也只能加恩于他的儿子,以稍示恩宠了。”
君贵对高武懿也颇有好感,对他的薨逝感到十分痛惋。可是当此之时,他不愿增加父亲的伤感,便没有接腔,只是点点头。
父亲首先指着地图外围那些细节不甚明晰的地方,说道:“中国既称中国,自然是与四夷相对而言的。怀柔四夷,扶绥远国,自古是天子之责。……北辽不必说了。吐蕃、回鹘称臣于中原,不外乎谋求通商之利与军事安全,增加他们酋首在部族中的地位。如今只要我朝军威不减,他们暂时就不会构成威胁。……西边,党项人反复无常,府麟两州常与之交兵,今年庆州的野鸡族掠夺商旅,事情都闹到中枢来了。唉,目下麟州被刘崇拉了过去,咱们对西羌的边境形势就更需要特别留心……东北方向,高丽代国王王昭一直向我中国纳表进贡,今年又下诏正式封他为国王,咱们与他们的关系还是很稳定的,倒不必过多费神。……至于渤海国,已经到了北辽手里,暂时就不去管他了。……
父亲又指着地图细节丰富的中部区域:“再说内部。中国之所以为中国,自然不仅仅是中原黄河故地而已。在历朝历代君主与将士的开拓与守护之下,在生民祖祖辈辈的繁衍蔓延之下,才拥有了如许广袤的领土,才融合了南北东西习俗迥异的人民。……可是,经过安史之乱后两百余年的纷争,尤其是朱温篡唐以来,汉武、唐宗所画下的中国轮廓早已四分五裂。如今我大周所能葆有的疆域,不过盛唐时十成中三成而已。……荣哥儿,你说得很对,一个中国的正朔皇朝,是不可能守着半壁江山就安心过自己的小日子的。就算皇帝自己愿意,老百姓也不会答应……三国统一于司马,南北朝统一于隋文,天下大势,分久必合。这件事,就算咱们不去做,别人也会去做的。而这个最终的统合,这个最终的和平,只能以战争求得……
“可是,荣哥儿啊,在去做这一切之前,咱们要有人,要有钱,要有粮草,要有对未来的通盘筹划……如此,方能以己之不败,待敌之可乘哪……
“去年诏改了盐曲禁和牛皮禁,今年开年又下诏革除了营田,还准备废除牛租。有大臣劝爹,说像营田这种事,不应该放归,应该遣卖,至少能卖出几十万缗钱以资国用。哼,爹对他们说,苟利于民,与资国何异?……荣哥儿,你记着,藏富于民,民富则国富。倘若老百姓过的都是穷日子,爹这个皇帝又怎么可能当得安稳?……总之,这些措施不消说,是恢复民生、积蓄财富的开始;此外,爹修补了东京罗城,停罢了诸州上贡器甲,这是改革军事的开始;爹亲自去祭拜孔祠,又命冯道雕印九经,还陆续派出了一些文臣去管理方镇,这是提倡文教和文治的开始;诏令军政分工,不允许将校以军务为名扰民,以及惩治贪浊、对弄虚作假者进行法办,这是澄清吏治的开始;****犯官、慎刑狱、禁酷法、明诉讼,是改革刑律的开始;下诏求言求谏,整顿科举,是广开言路、储备人才的开始……”
父亲转眼盯着君贵:“荣哥儿,爹为什么要做这些事,你都明白么?”
君贵兴奋道:“儿子完全明白。”
父亲点点头:“主君想做大事,底下就需要配备能做大事的人才。目前爹手下诸相,李榖、郑仁诲、范质、王溥等,各有所长,爹颇得其辅佐之力,包括王峻……”
提到王峻,君贵的面色略微一变。心中有太多疑问,可是略一思忖,君贵还是将话忍了回去。
父亲鼻子里一笑:“怎么?你对王枢密有腹诽?”
君贵率直道:“不是腹诽,儿子是光明正大地不满。”
父亲笑了:“呵,不满,咱们大哥儿难得跟爹说出‘不满’两个字啊。……大哥儿,爹跟你说,用人,是门大学问。《太白阴经》有言,能柔能刚,能翕能张,英而有勇,雄而有谋,圆而能转,是为通才;英不能果敢,雄不能智谋,是为偏才。拿这话观照观照,你是什么?他又是什么?”
君贵脸一红:“儿子过刚不柔、张弛无度、不善圆转,其实无才……”
“呵呵,”父亲笑着拍拍他的肩膀,“好个‘其实无才’!这是太谦逊,还是太倨傲?-大哥儿,爹告诉你,在爹的心目中,你聪明英果,是个通才……”
君贵的眼圈一红:“爹真是这么想的?”
“嗯。”父亲认真地点点头,“少壮之人有点火气打什么紧?谁不是从青春年少、血气方刚过来的?你骨头硬,精气足,这靠的是百炼成钢。可是话又说回来,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百炼成钢的。有些人略炼炼就化了,不过白糟蹋火炭。你胸怀大局,敏于思而勇于行,治军敢为,治政有方,近年来行事愈发懂得拿捏分寸,爹的那些臣属中,已经很少有人能够与你相匹的了。……
“至于王峻,他是个偏才,锋芒锐利,某些事交给他做,可以放心,但也仅限于某些事而已。李榖、范质等跟他相比,没有他雷厉风行,却显得更‘通’些。武职里如郑仁诲,才干不如王峻突出,却比王峻练达,善于处理同僚关系。王峻虽然跋扈,有这几个人平衡着,朝局没有大碍。是以,李榖伤了胳膊,再三请辞相位,爹都没有允许。……
“经事还谙事,阅人如阅川。荣哥儿,你的性子比起前几年来,已然有了改进,显得圆融了些。嘿,其实‘圆融’并不是一项多么好的特质,不过是一种处事技巧。以前爹老是跟你说,要忍耐,要忍耐,就是这个意思。……爹觉着,有了君怜在你身边,你已经逐渐掌握了这门技巧。”
提到君怜,君贵想起自己此行的另一个重要目的。他含着笑,向父亲说道:“爹,还有一桩大事,儿子要上禀爹知晓。”
父亲略一愣,近来他的心思愈发敏感了。见君贵面色柔和,知道不是坏事,方笑道:“什么事?”
“君怜……又有喜了。”
“啊?真的?!”父亲顿时绽开了满脸的笑容,“你这小子,真行啊你!这回……得给咱们皇家添个孙子了吧?”
君贵笑道:“爹也太性急了。倘若这回还不是孙子,儿子岂不是只能去撞墙了?”
“不必撞墙,还得留着你教养瑽儿,并且继续为国添孙呢。”
君贵不由苦笑道:“唉,一提起孙辈,儿子在爹心目中就没了分量……”
父亲哈哈笑起来:“瞧你!瞧你!多大的人了,还跟自己儿女争宠……”笑着笑着,也许气没有喘匀,父亲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咳嗽。
咳嗽让父亲的背佝起来,显得一下子老了十岁。
君贵忙上前扶着父亲,替他轻轻拍背。早已退开的内侍与宫人也闻声进来,一阵忙乱。待父亲的咳嗽大体止住,君贵问道:“怎么样,爹,现在好些吗?”
父亲扶着他摆摆手:“没什么大碍。”又继续小咳几声,方笑道:“……放心,爹还壮实着呢。上个月,爹带着群臣到南庄郊猎,在水亭边看到双凫在池上嬉戏。爹二话没说,引弓射去,一箭就贯穿了那两只水鸟!还有,那日爹让侍卫们在内鞠场开场蹴鞠,自己也下场踢了一会儿,众臣纷纷称贺,都说爹雄风不减当年呢!”
君贵见爹不肯服老,心下感佩,忙也笑着应和称贺两句。可是刚一转过脸,他又不由自主恢复了忧心忡忡的神情。
父亲重新安坐,接过内侍送来的热水喝了几口,又将内侍们屏退了。
“爹……”君贵斟酌着开口道,“儿子想求爹一件事。”
“嗯?说说看。”
君贵略一停顿,下定决心,退后一步跪下礼道:“……求爹让儿子回到爹的身边!”
“……怎么?”
“爹已经有了春秋,儿子想陪伴着爹,旦夕事奉。”
“就为这个?”
“还有……儿子想跟随在爹的身边,旦夕进学。”
父亲轻轻一笑:“怎么,澶州太小,装不下你的心了?”
君贵仰头坦承:“是。……爹明察秋毫,儿子的心思,瞒不过爹。”
父亲沉吟良久:“……知道了。爹也很想见到君怜、抱抱瑽儿呢。待王峻回来,爹跟他说说。他是枢密使,方镇的调动,还是要知会他的。”
君贵急道:“倘若他从中作梗呢?”
父亲不悦地扫他一眼:“着什么急?爹刚才跟你说的什么,这么快就忘了?”
“是,”君贵深吸一口气,“……要忍耐。”
这当儿,内侍入内通报:寿安公主进宫来给父皇请安,正在殿外候召。
父亲舒眉展目,向内侍微笑道:“宣她进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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