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126. 尺牍存想 2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6      字数:3380

朱雀一愣,果然停下:“……大皇子有事?”

“呵,听说这次榷娘子出游,又拜访了不少道家宫观。我正想着,几时请榷娘子给讲讲沿途见闻呢。……”君贵笨拙地绕起了圈子。其实,之前他与朱雀之间,一度也曾近到过可以当面称呼她闺名的距离,可是听了君怜说她想走的话,君贵便不敢简慢,少不得又把从前的敬称拾起来,以免朱雀多心,感到“不受待见”。

朱雀一脸疑惑:“大皇子想听哪间宫观的情形?想听什么事?”

“呃……都行,随你。”

朱雀收起疑惑,静静地看着他:“……大皇子是有别的事吧?”

“呵,”君贵尴尬地笑了笑,“的确也是有点别的事……”

“大皇子有何事,请但讲无妨。”

“呃,是这样的……榷娘子一向妙悟法理,参得透世间诸多玄机,所以,我想着,不知道你能否……呃……能否做观音的……义母……?”虽然已经放在心里斟酌良久,可是话由自己嘴里这样说出来,还是显得非常突兀。妙悟法理跟做别人的义母之间,到底哪里有半分关系?话音未落,他已经为自己的辞不达意而汗颜了。

朱雀果然感到了惊讶:“什么……你让我做什么……”

“嗯……观音的……义母。”他愈发尴尬,不由挠了挠头。朱雀毕竟是未出阁的女儿家。

朱雀饶有兴味地看着他:“大皇子这话,当真叫我不知该如何回答才是。”

“观音喜欢你……最初她是男是女,还是你判定的呢……你若肯做她的义母,她想必能够长得十分健壮、长命百岁的……”君贵颠三倒四地解释。

“观音喜欢我?”

“对啊,她都已经会叫‘姨’了,你出游期间,她叫了你好几次呢。”

朱雀不由一晒:“呵,君怜教她的吧?”

君贵见朱雀并未像自己臆想中那样断然拒绝,心下大宽,言行便渐归自然,笑道:“对,君怜常常教她念叨‘榷姨’。”

“哦……,这做义母什么的,也是君怜的意思吧?”朱雀挂上了似笑非笑的表情。

君贵本不打算遮掩,听朱雀直言,便坦承道:“是君怜的意思,也是我的意思。”

朱雀不语,转目看向正房的大门。也许,君怜正在屋内,透过窗格看着自己。

君怜真是苦心孤诣。

其实何必呢?应该早点看开些。无为,则无败;无执,则无失。

各种彼此矛盾的念头在朱雀的内心激烈交锋。又要靠近,又想逃避;又要回来,又想远去……一切的一切,皆因她无处亦无法安顿自己这颗永恒孤独的心。

“真是有劳你们……用心良苦。”片刻,朱雀勉力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么你是答应了?”君贵追问道。

朱雀起身向自己的东厢房去,留在身后一句话:“……好,我答应。”

晨间。日中。后晌。

客堂。院中。东厢房。

朱雀与东方氏等几个仆从一起用各种小玩意儿逗观音玩耍。

朱雀牵着观音的手,让她走得更顺利、更稳当。

朱雀将观音拘在一张圈椅中喂她吃饭。观音略作反抗便罢休,挥舞着手中的拨浪鼓,对朱雀笑了一笑,咿呀几声。

……

经过几天的实践,朱雀看起来已经颇有“义母”的风范,而不仅仅是“榷姨”了。

朱雀发现,自己原来并不讨厌小孩子,也不讨厌带小孩子。

这让她感到一点点惊讶。从前在符府,君怜的那些弟弟妹妹们,她就完全没有兴趣去照顾和教导。所以,在他们眼中,她是一个高傲古怪的义姊,有的时候非常和气,有的时候呢,又还是躲她远点的好。

广顺三年三月初三,上巳节。女儿节。

从前在闺中做女儿时,君怜常与朱雀等众姐妹在这一天结伴去城郊踏青游玩。目下因君怜有孕未久,家里担心胎气不稳,便放弃了郊游的计划,改为在家静养,只让唐氏、东方氏、廷献等将观音带到淇河边去,看别人家小女儿嬉戏。

上巳节踏青是古俗,君贵从俗因循之,也给衙署众人放了假,让他们各陪家属自便。然而他自己并不休息,衙署总有各种事情等待他处理。为公事而忙碌让他感到充实。

晌后,一道诏令抵达了澶州。

镇宁军军治后苑。庭院。

晌后的阳光带着晚春的香味。院中所有的叶片与花萼上都闪着细碎的光芒,与高空的骄阳遥相呼应,是一派万佛朝宗的景象。

书房。

君怜与朱雀似乎已经恢复了关系。如同过往十几年中无数次出现过的情形那样,她们并肩坐在书案前。今日,她们研究的是几张行书尺牍。

符氏一门雅好行书,府藏晋代琅邪王氏真迹多幅。君怜与君贵成亲之际,淮阳王符彦卿将其中几幅重宝赠与爱女作为嫁妆。此刻君怜与朱雀共赏的王羲之《平安帖》、《姨母帖》、王珣《伯远帖》,便都是随嫁而来。

仆从尽退,趁着君怜潜心向学不会召唤,自己到外边候着,好寻机眯个盹儿。君怜与朱雀两人赏玩、议论了一会儿,便对坐下来,各取一帖,铺陈了笔墨纸砚,加意小心临摹。

《姨母帖》是王羲之惊闻姨母去世噩耗时所写的短信:“十一月十三日,羲之顿首、顿首。顷遘姨母哀,哀痛摧剥,情不自胜。奈何、奈何!因反惨塞,不次。王羲之顿首、顿首。”朱雀喜欢它行中有隶的古拙,大约也喜欢其哀矜忍痛的语意,便选了它反复临摹。

君怜则选了《平安帖》。《平安帖》也是王羲之的短信,可是内容要轻灵得多,只讲文士雅集:“此粗平安,修载来十余日,诸人近集,存想明日当复悉来,无由同,增慨。”君怜将这短短二十来字临摹了一遍又一遍,渐得其妙。

正临着,君贵脚步轻快地走进来。君怜与朱雀均转头看看,以眼神打个招呼,又顾自埋首临帖。君贵见无人理睬自己,便径走到君怜身后,轻声问道:“君怜,你在写什么?”

“临帖。”君怜停下笔,微笑着指给他看,“王右军的行书尺牍,哥哥看看,我临得可有一两分个中滋味了?”

君贵随便一瞧,便笑嘻嘻摇头道:“还不够好。”

“哦?是哪里不好,哥哥指给我看。”君怜忙道。

君贵便俯下身来,左手撑着书案,右手连君怜的手带毛笔一同握了,重新去临“存想”二字。因朱雀就在对面,君怜有些尴尬,略挣了一挣:“哥哥,我让你坐在这里好不好,你好生写……”

君贵不理,认真握住她的手临了两遍“存想”,方道:“这两个字,要略有些刀剑之气才好,你写得太柔了。”

“那么我再琢磨琢磨……”君怜试图将自己的手抽出来,君贵不放,反而笑一笑,握得更紧了:“你不习武,我来教你如何写出刀剑之气……”说着,便不由分说,握着君怜的手又写那“存想”二字。君怜挣扎不脱,只得由着他。

两三遍写过,两人耳鬓厮磨,当丈夫的,态度不免就狎昵起来。

“诶诶,朱雀在呢……”君怜红了脸,小声嗔道。

君贵看朱雀一眼,一本正经向君怜道:“打什么紧?朱雀又不是外人。”

朱雀停了笔,又是好气,又是好笑。有心嘲讽几句,可这是在人家内宅,不能说人家言行有什么失当,总是自己多余罢了。便板起脸道:“可我也不是你们的内人。”

说罢放下笔,也不再看他俩,起身拂袖,径自走出门去。

“你瞧瞧你……把人家给臊走了……”君怜嗔道。

“谁教她素日老是欺负我?哼,咱们气气她。”君贵理直气壮地说着,一面便又握住君怜的手,忍笑在纸上空白处写下拳头大的一串字:咱們氣氣他。

大约是被欺负太久,胸臆中积蕴的气势太足,这几个字简直金钩银划,气吞万里如虎。写罢,君贵举笔悬翰,自己细细欣赏,赞叹不已。

君怜哭笑不得,着恼道:“看看!我临了半天的一篇字,原说尚有几个可取,值得留存下来的,生生被你给毁了……”

君贵笑道:“打什么紧?大不了,改日我临一篇还你就是了。”

君怜扭过脸细看君贵:“我明白了,你今日就是故意来捣乱的……瞧这满脸的坏笑……我来猜猜,是前头有什么好事么?”

“猜对了。”君贵含笑道:“父皇有诏令到了。”

君怜的双目欣然一闪,也不说话,只等待他的下文。

“……父皇诏我后日抵京,直入宫城觐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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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关于本节末君贵所戏写的几个字。其时,“他”字指代的对象男女通用,而“她”这个字,是“五四”时期刘半农造的。所以落实到纸面上,指称朱雀也得写作“他”。至于“咱们”与“咱每”之类的分别,就先忽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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