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顺三年九月底,太常寺上奏,请于来年正月初一在南郊举行禋祀大典。
郊禋,是从上古流传至今的盛大国家祭典。南郊祭天,北郊祭地,宗庙祭祖,太常寺请求“有事于南郊”,就是请求祭祀上天。通常情况下,除了自认为功德圆满的皇帝敢于去泰山封禅外,郊禋祭天就是和平时期皇家最大的祭典了。郊禋祭天的日子以冬至居多,但也有另择吉日的例子,比如目下。
太常寺之所以认为时机成熟,建议举行郊禋,是基于以下两个理由:
第一,皇家到了与天意进行一次沟通的时候:皇朝建鼎三年了,基业初定,四方畏服,百废俱兴,渐至小康,应当通过郊祭大典将这些成果禀报上天知晓;而且,皇位的受命、阶段性建设成绩的取得,也是上苍恩佑的结果,承天事地,礼尚两仪,官家应当对天意的眷顾表达感激;再者,通过与上天的沟通,皇权获得天意的加持,可再次确认皇帝“天之子”的身份,藉此巩固皇朝的正统性,与江南、西蜀、南平、北汉等僭伪政权相区别。
第二,为皇族的胤嗣昌盛而祈福:皇孙诞生,而且是嫡孙,这毫无疑问意味着本朝的皇位传续已经搭建起了两代继承人的阶梯体制。皇族的血脉在重新流动了,皇祚存续的大问题得到了解决。这,需要禀告上天知道,并且获得上天的祝福与恩佑。关于之前因没有皇孙曾经让众臣担过心的这层意思,太常寺虽然没有明说,但各方面都领会得一清二楚。
滋德殿中的官家郭威,虽然素来谦抑俭素,不欲张扬,却对太常寺的奏请感到正惬己意。大周的天下来之不易,应运开基,子民育物,付出了那么惨痛的代价,才取得眼下这一点点成就,他很应该向天地汇报一次。他要同时祭天祭地。他要站在天地的面前,将自己的心愿与祈求倾诚托出。
而且,他还想到了永寿节之后钦天监根据星占结果提出的“散财致福”的建议。郊禋不就是最妥当、最堂皇的“散财”之道么?原来星占所埋下的伏线要在郊禋提起。这,应该正是上天的旨意吧。
在命有司进行了郊卜之后,十月初一戊申日,天子诏下,自谓受命三载,典礼未展於二仪,心中愧畏,不敢遑宁。故此,定于来年正月一日皇帝亲自往东京南郊进行天地合祀。又诏所司整备仪注时务从省约,凡有供需,一律采用官物,不得差配百姓。尤其提醒诸道州府,不得以进奉南郊为名,向民间进行各种征敛。
不日,太常寺又上奏,请求比照仪典章程与前朝旧例,修奉郊庙社稷坛位制度。官家下诏从之。
朝臣上下,无数的人开始为了这件国之大事而辛苦筹备、夙夜奔波。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围绕着郊禋进行了一系列的人事调整和安排。
唐制,在进行南郊大典之际,要任命“五使”—大礼使、仪礼使、卤簿使、仪仗使和桥道顿递使。其中,大礼使由宰相担任,仪礼使和卤簿使由学士担任,仪仗使由御史中丞担任,而桥道顿递使,由开封知府担任。
这五使是非常荣耀的差遣,官家理应指派给自己最想抬举的人。
为此,在任命五使之前,官家将现有的官员职司做了一些小小的调整-尚书左丞兼判国子监田敏权判太常卿,礼部尚书王易权任兵部尚书。
未几,五使的任命诏示:以中书令冯道为南郊大礼使,以开封尹、晋****为桥道顿递使,以权兵部尚书王易为卤簿使,以御史中丞张煦为仪仗使,以权判太常卿田敏为礼仪使。
又以前颍州防御使郭琼为权宗正卿;以前光禄卿丁知浚复为光禄卿;以前翰林学士、工部侍郎鱼崇谅为礼部侍郎,充翰林学士;以太子宾客张昭为户部尚书;以太子宾客李涛为刑部尚书。
至此,围绕郊禋所进行的一系列人事变动基本完成,群臣在其间俯仰进退,沉浮自知。
冯道以其累朝宰臣的资历,毫无疑义地荣膺大礼使之位;皇子荣以开封尹担任顿递使,虽位不及宰臣,却合乎旧制;一心想在官家跟前邀宠的王殷没有得到五使中的任何差遣,反而眼睁睁看着旧时自己瞧不上的几个文臣获此殊荣,心中不免又添了一层不痛快。
为了郊禋,还有一项重要的礼仪任务需要完成,那就是为皇帝上尊号。十月十七日常朝,中书令冯道率百官向官家上尊号曰“圣明文武仁德皇帝”,官家答诏:不允。
上尊号,是必须的;答诏不允,也是必须的;在不允之后坚持请求,更是必须的。上千年以儒家教义治国的传统延续下来,逊让谦退成了一个好君主的行为准则,尤其在大节上,如果不谦退、不抑止,会让天下人笑话。
中书令冯道早在后唐时期就担任过郊禋的大礼使,专精此道,自然锲而不舍,率领百官又上了两道奏表。
三道奏表上完,官家不能再拂逆群臣的意思,于是答诏允之,待郊礼完毕之后方可施行。
五代承有唐旧制,诸如正月祈谷、孟夏雩祀、冬至祭天、夏至祀地等祭祀大典,必以祖宗配享。所谓祖宗,主要就是皇家的高、曾、祖、祢(音迷,指宗庙中的亡父)四庙。大周建鼎之初,皇朝在西京立了太庙四室,并郑重地派遣冯道去奉册行过礼。如今既然要举行祭天大典,当然就需要将四庙的神主从西京请回来,以便在未来的各种大祀中进行配享。
不日,中书令冯道受诏赴西京洛阳,迎奉太庙神主。
与此同时,在东京城又修建了新的太庙,比照洛京制度,左宗庙,右社稷,别置斋宫。
又诏太常有司据礼制设计郊庙圜丘、社稷坛等建筑的规制,讨论祝版、珪璧等法物的材质、尺寸,并神厨、斋院、祭服、牺牲、馔料等一应祭典细节。
广顺三年十一月乙酉日。冬至。
太阳直射在这个星球的南回归线上,一年之中,这天的白昼最短、黑夜最长。在这个日子里,太阳的慈悲似乎隐遁了,又似乎更慷慨了—即便隔着重重阴霾,也要奋力施与。
昏淡恍惚的日头照在人间宫廷青绿相间的琉璃庑顶上。中原这座历经十一位天子接踵入主的皇宫,在冬之至日这个时间点上,竟也显得卑微渺小了。
因为筹备郊祀的缘故,皇帝事先下诏,本日不接受群臣朝贺。
时过晌午,东京城的人们匆匆奔波在剩余的日光中,辛勤而毫无怨尤,如同负重归巢的蝼蚁。阴霾的天空,原本是很容易让人兴起“天地玄黄,宇宙洪荒”之类旷远绵渺的思虑的,可是奔波的蝼蚁不会发出这些华而不实的慨叹,对他们而言,生存是比宇宙更宏大的主题。
与上天、与宇宙的沟通,只能是天子家的事。
禁中。滋德殿。后殿。
官家郭威与君贵父子议事。天寒地冻,虽说殿中生了几处火盆,空气中仍旧流转着丝丝寒气。官家在座中咳嗽不止,刚刚开个头的话题被迫中断了好几次。君贵不停地替父亲轻拍后背,又让彤云等速取汤药。
彤云和仙草将新熬好的汤药端上来,又忙忙地伺候巾帕。郭威喘气稍定,看着那碗药,皱着眉摇摇头。
“官家,早起杨士潜说了,这是新改的方子,没有以前那么苦了,请官家务必如时服用才好。”仙草轻声劝道。
“不想喝啊。”官家疲乏地叹口气。
“官家这说的是什么话……”彤云的眼中有了泪光,不由埋怨道,“上次御医院开了方子煎了药,官家就任性不肯喝,还老是哄我们说好多了,好多了。若不是耽搁了这么几天,何至于又加重至此呢?”
官家像个做错事的小孩子,不去看彤云和仙草,却把眼睛看向君贵,像是要求得他的同情和理解:“总是喝药,天天喝,太苦了,又不见得好……”
君贵从来没有见过父亲这样示弱的神态,心中一阵难过,不由恨道:“必定是那杨士潜医术不佳!儿子这就去御医院一趟,务必替爹另外挑个好的来诊治。”
官家摇摇头:“你不要去。这么急虎虎地去了,除了把他们吓得话都说不出半句来,又有什么用?杨士潜家祖传的医术,看肺疾是拿手的,你说他不行,一时也找不到比他更好的替他。”
君贵道:“儿子不管他什么祖传不祖传。他是瞧病的,他瞧了爹的病这么久,一点好转没有,儿子自然要问他!”
官家又咳了两声,方缓缓道:“有用还是有用的,只是药太苦,爹不知怎的,就是不想……”
君贵端起药碗尝了一口,勉强笑道:“这次的药,倒还真的不是很难喝,依儿子看,爹不妨一试。”他向彤云道:“再替官家倒一碗来。”
彤云忙又捧来一碗。君贵对父亲说:“爹,儿子陪您喝。您一碗,儿子一碗。儿子先喝了。”说罢,他就一仰头,将手里那碗苦涩的药汁喝了下去。
官家郭威怔怔看着君贵,眼中泛起了一点泪光。彤云与仙草也为皇子的举止所动,上前向官家柔声劝道:“官家,您看皇子都喝了……”
“好,我喝。”官家郭威接过药碗,一闭眼,也喝了下去。彤云和仙草忙替他送水漱口、擦拭嘴角与衣襟,就像在照顾一个好不容易听话顺从的幼童。
官家歇了歇,气色逐渐恢复正常,仿佛君贵陪着喝下的这碗药汤真有奇效似的。
宫人退去。
父子相对,彼此都有一种深刻的感动。
一时无话。
良久,官家接续起了适才所谈的话题:“刚刚说到hn碎碎念:*^-^*求推荐,求票,求评论,求打赏,求收藏,求转发,求粉,各种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