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十乙酉日,两道诏令下达有司:诏命尚书户部及三司数名朝臣即日出发,去往遭受饥荒的各州开仓,减价出粜备荒粮食,以赈济饥民;诏潭州依旧为大都督府,在朗州、桂州之上。
开封府。衙署正厅。
皇子晋****在埋首处理公务。禀事者如同潮水,一波接着一波,他甚至没有时间停下来稍事休息。
候在过厅中的除了开封府吏,还有枢密院的执事官。自打王峻贬死之后,枢密使之位一直空悬。枢密副使郑仁诲又出镇澶州,故此日常办事的,都是下面的判官等从吏。皇子既然总判内外兵马事,枢密院的一应军务自然要向他汇报。
除此之外,宰臣等中央政务官也会前来议事。三省六部的庶务,日常的确由宰臣们商议料理,但最终的决定权,却被皇帝委托给了皇子。他们遇到大节来请示皇子,是正当应分的事。虽说道理上议论中央大事应该在枢衙,但皇子现在分身乏术,不可能要求他每日到开封府、枢密院与政事堂几处轮流办公,只能是大家就乎他。开封府既然是皇子的正衙,现在就不应仅仅视为京城一地的政务中心,而应当视为皇储的办事班子运作处,也就相当于青宫太子署了。
暴增的工作量已经让皇子晋****连轴转了好几天。虽然皇子重返中枢已经大半年,皇城的权力已如涓涓细流般逐渐分流到了他手中,但在皇帝寝疾不起的背景下,一场猛烈的权力转移运动还是以超过人们预料的方式骤然发生了。所有的人都能感觉到这一过程的迅疾猛烈与间不容缓。皇子荣身在漩涡的中心,他所受到的冲击,自然是最大的。
但是他可以承受,哪怕废寝忘食,殚精竭虑,他也必须咬牙扛下去。他不能让父皇失望。他不能让所有人失望。
禁中。滋德殿。后殿。
君怜与鹭娘进奉汤药罢。官家郭威半躺在御榻上,闭目养神,呼吸沉重。君怜与鹭娘默默对视一眼。鹭娘轻声道:“爹爹,御医说淡远的丝竹可以清心。要不要叫乐工来,奏一支宁神的曲子听?”
官家郭威半睁开眼睛看看鹭娘,体会着女儿的心意,片刻,勉强一笑:“也好。”
“好,我去传。”鹭娘忙起身。
“等一下。”君怜轻轻拉了拉鹭娘衣裾,转头向官家道,“父皇,君怜不才,愿为父皇抚一曲瑶琴,父皇愿意听么?”官家郭威略一顿,点点头。
“父皇想听什么曲子呢?”“……随你。”“那么……《欸乃》可以么?”“……好。”
未几,乐工捧琴至外殿,敷座设案。君怜出外殿,焚香净手,然后端端正正坐下来,慢慢抚了三遍《欸乃》。“欸乃”是划桨或船歌之声,取自唐代柳宗元《渔翁》诗句“欸乃一声山水绿”,曲谱据说也是柳翁亲传。君怜知道父皇与君贵一样偏好道家意境,《欸乃》之曲淡远清幽,寓云冷山空、江寒月白之境,正好适合颐养至静,乐守天真。
三遍抚罢,君怜入内探视,见父皇已然闭目入睡,呼吸比适才平缓了许多。鹭娘悄声道:“爹爹听得惬意,点了好几下头呢。”
未几,内侍入报,驸马都尉张永德来问候官家起居。鹭娘出殿门将他引至外间,与君怜互相见了礼。君怜便向鹭娘夫妻叮咛几句,又嘱咐了彤云等宫官,方自己回府去了。
张永德原本有事奏报,便也不走,与鹭娘一起在外间守着。约摸过了大半个时辰,内侍奉官家之命召他进去。
张永德入内,见官家犹自躺在榻上,忙趋过去跪礼问安。
“抱一,你来了……”官家郭威的精神似乎好了些,脸上带着一点笑意,“平身吧。坐。你是有什么事要说么?”
“是,臣有一事要禀报陛下。……原本陛下正将养着,臣不该说这个的,可是不说,又没有尽到忠君的本分……”张永德起身坐在杌凳上,犹自迟疑。
“嗯,说吧。”
“臣在军营间,听到了一些流言。他们……他们议论说……”张永德小心翼翼地看着官家的脸。
“但说无妨。”
“他们说,这次郊禋的赏赉,似乎比唐明宗时的那次郊禋赏赉……薄了许多……”张永德见官家面无表情,便愤然道,“臣以为,军中有这种流言,十分不利于军心安定。朝廷以祭天之机,好心普降恩泽,他们不思感激,反倒拿来与前朝故事对比,这背后的意思……”唐明宗,指后唐明宗李嗣源,他所主持的郊禋在天成五年,距今约二十四年,一些有了年纪的禁军将士,对此还颇有记忆。
官家的呼吸明显急促起来。鹭娘是跟他一起进来的,见状忙上前安抚父亲,又向丈夫恼怒道:“有什么话,不知道慢慢吐口,要你说得这么急!”
“抱一说得对……”良久,官家调匀气息,冷笑道,“这帮骄狂之徒,不给他们点颜色看看,他们就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翌日。滋德殿。后殿。日间。
官家郭威早让宫人给自己穿上了常服,勉力端坐于御榻上,服容整洁。他事先服食了两粒奇香丸,现在胸肺间的感觉不错-除了被那些不知餍足的部下刺激出来的气。
皇子晋****被特召入宫来,侍立于御榻之侧。
禁军正副都虞候以上的一应高级将领,全数受命身着朝服入皇帝寝殿,在御榻前向官家跪礼问安。这其中也包括李重进和张永德。他们在军中位置日高,受赏也罢,挨批也罢,只要是集体行动,就已经少不了他们了。
跪礼罢,官家并不赐他们平身,默然遍视众人,方冷冷道:“朕听说,目下军中有一些怪话在传,不知你们听到没有?倘若没听到,今日朕说给你们听听。”
众人原本就对今日突兀的召见感到忐忑,听了官家这语意,不由偷偷互视。
“有人说,此番郊禋的赏赉,不如前唐明宗时的那次丰厚!”官家提高了嗓门,“……还要多少才算丰厚?还要怎样才能餍足?!……朕自即位以来,为了让百姓休养生息,一再下诏轻徭薄赋。为此,朕自己带头,只穿朴素的衣裳,只吃简单的食物,所有收上来的税赋,都以赡养军队为念!……国家的府库积蓄,藩镇四方的贡献,在赡军之外少有盈余,这种状况,你们难道不知道么?!”
官家的语意罕见地严厉。饶是天寒,众将额头上还是冒出了冷汗。
“今日,你们纵容部下凶徒胡说八道,全不顾念人主的勤俭,全不体察国家的贫乏,全不去想想自己到底有什么功劳,可以获得巨大的赏赐……如此只知怨望、不知感恩,你们难道就能够自安么?!”
“陛下息怒!”“陛下息怒!”“臣等知罪了!”“臣等回去之后立刻彻查,看看究竟是哪些凶顽之徒敢于出此狂言!”众将叩首不迭,纷纷汗颜请罪。
皇子晋****不动声色。
官家冷冷地扫视着众将:“……好,朕倒要看看,你们怎么彻查,怎么处置!”
翌日,众将回报,查出曾对郊禋赏赉有过不满言论的军士十数人,尽皆戮于三军之前。
于是,军中流言息止,无人再敢抱怨。
正月十一丙戌日,第三轮人事升迁令下达。
以澶州节度使郑仁诲为枢密使,加同平章事;鄜州杨信、邠州折从阮并加开府仪同三司,进封国公;安州李洪义加检校太师;河阳刘词、沧州李晖、贝州王饶并加检校太尉;潭州王进逵加特进、兼侍中;河中王彦超、潞州李筠并加同平章事……
将枢密副使郑仁诲进位为枢密使,这在许多人的意料之中。郑仁诲是官家最亲近的几员部随之一,又很会做人,对侪僚们总是一团和气。由他担任枢密使辅政,绝不会再发生王峻那时的状况。
而这批升迁令中另一引人瞩目之处,是对郭崇、曹英和何福进的安置。郭崇和曹英都是跟随官家郭威打下江山的开国功臣,一直在侍卫亲军中担任要职。此番,官家将两人都加了同平章事,将郭崇由侍卫马军都指挥使的实职和陈州节度使的遥郡官,外放到澶州做节度使,将曹英由侍卫步军都指挥使的实职和曹州节度使的遥郡官,外放到镇州做节度使。这就意味着,官家决定在禁军中降低勋旧宿将的权力和影响力。
很明显,这是在为皇嗣的继位扫清可能的障碍。
而对于郭崇与曹英两人,得到这道升迁令也是高兴的。正授为藩主外放,意味着成为皇朝的封疆大吏。到地方上享受权势与财富,也是官家亲随们梦寐以求的前程之一。
至于何福进,他在举报王殷贪渎与僭越一事上立过功,官家将曹英派到镇州去顶替了他的位置,相应的,就要给他换个好地方。皇亲符卫王刚刚从郓州移出去了天雄军,官家便将郓州奖励给了何福进。
开封府。衙署正厅。暮色四合。
禀事者已经散去,君贵还在处理公事。君贵整天整天地耗在衙署中,急于早日将这个权力过渡时期的混乱状态廓清理顺。现在他每天只能睡两三个时辰。昧旦起床,朝食之后便匆匆赶到开封府衙署。经常,他还没有到衙,外厅便已经有人候着了。众人都知道晋王如今事务繁剧,要想得到禀事的机会,就得趁早,趁他还没有忙得团团转的时候。于是前来排队的人就越到越早,有些人甚至卯初就到了。每日最后一个禀事者离去之后,君贵还需要审阅他们在这一天中给他留下的文书,给出对诸事的批示-是的,这就相当于批奏了。
他天天披星而出,戴月而归,既没有时间好好吃一顿饭,也没有时间与儿女们见面。他每日唯一的放松,不过是回到家中与君怜在灯下略叙几句而已。君怜知道他顶着多大的压力在忙碌,见他回家累得不想动弹,便也不问公事,只拿家常闲话来松他的心。
烛火突突而跳。烧黑的灯芯长了,需要剪一剪了。他刚刚将手放到蜡烛上一弹,就有人走过来,拿剪刀将灯芯剪短。他的部下们还是很细致周到的。
他继续阅读公文,无意间抬眼扫了桌案旁侍立的人一眼,登时愣住了:“曹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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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皇子晋王-荣”这个称谓总是会被屏蔽掉一部分,我也不知道“王-荣”这两个字犯了什么忌讳。虽说被屏蔽了,想来读者诸君还是看得明白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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