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殿门轻轻推开,一个壮实的身影出现在门口。殿中人纷纷向门口看去。因为逆着光,来人的身影几乎只是一个黑黑的剪影。王景通扶着门,向来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那人迈过门槛入内,殿门便即关上了。他急急前趋几步,向着官家的方向单膝跪地叉手施礼。殿中少年们这才看清他戴着普通的黑幞头,又以高高的脖围子遮住了半张脸,面目十分模糊。
官家郭荣向来人招了招手,来人便起身,走到官家近旁,躬身叉手候旨。官家微笑道:“十三,除下面幕吧,这里没有外人。这些小底,”他指向少年们,“从今日开始,就都是你的手下了。”
燕十三拉下脖围子,道声“是”,神情平平地看向一众少年。
作为御前谍者,燕十三们的说话行事,有一套特殊的规制和礼节,这既是辨明身份的需要,也是隐藏身份的需要。
比如,通过刻意的情绪控制训练,他们要做到处变不惊,无论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在身体反应上都尽量不能有大的起伏。像此刻,官家突然扔给他二十个少年手下,燕十三心中是颇感意外的,但面容上却丝毫不露。
又比如,谍者向官家和长官施礼也有特定的方式。他们会通过头部与手部、腿部的不同组合,来体现自己的不同身份等级,乃至即将汇报的情报的不同等级。燕十三是田重霸的徒弟,田系是郭氏潜龙时期的旧部,他们向郭氏父子施见面礼,不管是叩头还是不叩头,是立定还是跪拜,是单膝跪还是双膝跪,手部永远是叉手,而以单膝跪配叉手最为常见。叉手是一种双手拇指以特定方式交叉、辅以其余四指抱扣的动作,自唐代以来便很流行。此礼通常在站立时施行,相比抱拳、作揖等手部动作,叉手时双手锁扣更紧,约束自己的诚意更甚;叉手于胸前,更有一种向对方扪心致敬的意思。田系谍者将叉手与单膝跪结合,后来便成为他们陛见的专门礼节。紧急情况下,即便不认识来人,郭氏父子也可从礼节上一见而知他们所属。郭氏麾下还有王系、白系、孟系等多条谍线,其陛见之礼又另有奥妙,不能一一尽述。
不过,一般的谍者入大内行走,绝无可能遮蔽面目,他们只能将自己化装成普通禁卫军士,尽量不引人注目而已。像燕十三这样能够蔽面直达御前是十分罕见的,这缘于他们师徒在郭氏潜龙时期得到的绝对信任。他随身藏有一枚御赐的青铜玄武符,比巴掌略小。所有盘查的禁卫见到这枚青铜玄武符,就会默默一揖,退开为他放行。最初这枚玄武符仅由田重霸持有,一年前才传给了他。适才在殿门口,王景通、刘奉武虽说熟悉他的身形,也是验过玄武符才放他入内的。
君贵看着少年军士们,向燕十三温言道:“这些都是朕命人从小底军中精选出的好苗子,朕要你把他们带回去,交给你师父,秘密从严训练,以当未来之大用。”
“臣遵旨。”燕十三叉手不离方寸,恭谨应道。
“你师父……还在那里养病?”君贵顿了顿,又问。年余以前,田重霸在执行使命时不慎跌落山涧,腰部严重受损,无法再亲自奔走于江湖,于是一直奉命隐居养伤,只通过三两个心腹弟子遥控指挥自己的谍网。燕十三便是因此契机而得以被推到御前的。所谓“那里”,是一个故意含糊的说法,连官家也只知道大概的方位却不知其详。田重霸了解的国朝机密太多了,一旦敌方知道他藏匿的地方,必定会掘地三尺将他挖出来,想方设法逼他吐口。以他目下身体状况,显然很难麻利地逃脱追捕。故此,官家对他施加了严密的保护。
“是,还在那里。”“能走动了么?”
燕十三犹豫了一下。君贵无语地盯着他。
“呃……臣此来,师父嘱臣回禀陛下,他的身子正在恢复,请陛下放宽心。”
“……是实情么?”
燕十三看了君贵一眼:“……不……不是。”
“实情如何?”
“实情……实情是,”燕十三的眼中忽然闪起两点泪光,“我师父……恐怕这辈子都不能行走了。”
君贵黯然。田重霸追随郭氏二十年,立功无数,尤其在大周建鼎之际,他的谍网传递了许多非常重要的消息。可是,因其工作的特殊隐蔽性质,他一直无法获得公开的勋衔爵位。父亲生前曾说过,待田重霸致仕后,要尽可能地厚赐厚养,以报赏他一生的忠勇与辛劳。没想到,如今他正当壮年,却不慎摔成了个瘫子……。君贵的眼眶湿润了。
所有的小底们见状,面面相觑,不敢发出一点声响。
“陛下,”燕十三忙收敛了情绪,安慰道,“陛下请勿过于伤感。我师父虽说不能以脚行走,却自己发明了一种带轱辘的椅子,日常坐在上面,可以由人推着走,或者自己以双杖拄地滑行。……我师父常说,自己走不动了,这一身本事,要多传授些弟子以报答朝廷。倘若师父知道陛下亲自选送了这些小底去让他训练,可不知道会有多高兴呢。”
君贵叹了口气,颔首道:“知道了。……你回去后,好生向他转达朕的问候。朕要赏赐他一条玉带,少时命刘奉武拿来给你。至于对你们的其它赏赉,仍旧会有专人送到老地方。”他又看向那两排稚嫩的面孔,“这些孩子,你现下就带走。怎么交通,怎么安置,凭你妥帖计划。需要协助,自己去找林远。朕只希望,今日交给你的,是一群愣小子;明日回来时,个个都能成为忠勇无畏、独当一面的好手。”
燕十三隐藏着内心的激动,肃然拜道:“臣谨遵圣旨,请陛下放心!”
滋德殿。后殿。
燕十三领着小底们离开后,君贵回到后殿休息,却发现君怜带着采儿等几个宫官已经等候在那里,见他过来,一齐施礼。君贵顺手拉了君怜入座,奇道:“你几时过来的?怎么不着人通报我一声?”
君怜道:“也不过刚来。听闻前殿殿门紧闭,连王景通、刘奉武都不让入内,又听闻有一批小底在内,我想着,这一定是你提过的与用间有关的事了,便没让他们到前头去。”
“嗯。”君贵颔首,因又问道,“瑽儿和训哥儿去哪儿了?半晌没听见他们的动静了。”
君怜不由笑了起来:“瑽儿到紫烟阁找朱雀玩傀儡人偶去了,训哥儿在后苑玩泥巴呢。秋高气爽的,他们俩在屋里可呆不住,打从起床就一趟趟往外跑,这半日功夫,也不知来回疯了有多少次了。”
“呵,小儿家,跑跑跳跳是好事。”
远山和秋池上来致茶,君贵接过杯盏递给君怜,自己再擎一杯来品。一面又问:“你适才是在看今日的奏表么?看了几本了?”
“看了五六本。”
“有什么要紧的么?”
“有。有一件事,枢密院是当做寻常渎职处置,我倒觉得哥哥应该多加留意。”
“嗯?”
君怜从书案上拿过一本奏表,翻给他看:“御史台弹劾羽林大将军孟汉卿,说他在监督收纳夏税之时,从重收取耗余。生民不堪其扰,慑于他手握军队,又不敢当面反对,家家苦不堪言……”
耗余,又称羡余,是指每年夏秋征收粮食之际,收税官以运输折损、鼠雀偷食等为名,在正税之外向百姓额外征收的部分。比如原该缴粮一石的,实际却需要在一石之外多缴几斗,以充耗余。
君贵皱起了眉头。巧立名目、耗余扰民,这不仅是五代,而是唐后期以来的一大弊病。他与父亲都生长于民间,曾经亲身经历过家道艰难、挣扎糊口的时期,对于当权者这套苛虐百姓的所谓制度深恶痛绝。因此父亲登基之初就敕令停罢羡余,天下仓场、库务,由各地节度使命专人按照朝廷章法管理纳税之事,不得别纳斗余、秤耗。后来又进一步改革税制,三令五申减轻民间负担的决心。
君怜继续道:“……更可怕的是,这些人打着替朝廷征收耗余的旗号,其实上缴朝廷的,不过所征耗余的十之一二,剩下的,全都中饱了他们的私囊……”
“哼,骂名由我替他们背着,好处全由他们自己得了。天底下竟然有这样的好事!”君贵冷笑道。
“厚取耗余,在国朝一直都未能禁绝,难怪枢密院只以常规处置。可是,孟汉卿的身份不同。”君怜和婉地提醒道,“他是羽林军将领,不是地方藩镇。羽林军是天子的禁军之一,他榨取百姓时,倚仗的是天子的威风……”
君贵的脸色变得铁青:“天子的亲军去压榨天子的子民!天子的手在打自己的脸!哼,如此寡廉鲜耻,我这张脸还要来做什么!”他看着君怜,“查,我立刻派人查!查出证据来,我剁下他的狗头示众,看谁还敢再阳奉阴违!”
君怜见他动了怒,忙安抚道:“哥哥先别生气,待查出来再议论怎么处置也不迟。天子脚下,像他这样借皇家威风欺凌百姓的,想来不在少数。还是要想个法子,让他们知道遵守法度、不敢再犯的好。”
这当儿,王景通入内禀报,季飞卫和林远等近卫在外求见。
君贵稍微一愣。通常,这几个贴身的近卫是有特权的,遇事可以直接入内陛见,不需要通过内侍告名请示。但他随即便想明白了他们的来意,对君怜道:“这一定是飞卫来向我辞行了。”
他向王景通点点头:“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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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南宋陈元靓《事林广记》:“凡叉手之法,以左手紧把右手拇指,其左手小指则向右手腕,右手四指皆直,以左手大指向上。如以右手掩其胸,手不可太着胸,须令稍去二三寸,方为叉手法也。”
据流传后世的各种当时图像看,叉手之法也有个流变的过程,并不总是如上文所述那么刻板地一丝不变的。但要旨似乎离不开左右拇指的交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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