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近天清节,帝都的空气中有了活泼的骚动。
盼望着一睹帝后卤簿仪仗在皇城大街上游幸盛况的京师老百姓有些失望:官家颁下旨意,因了为先帝存哀故,不举行全国性的庆祝活动,民间自发的贺寿聚会也在禁止之列。除了允许少数大藩入京朝阙、在宫中与帝后共宴叙旧抒怀之外,其余百官藩镇,循先帝朝惯例,只按衙司等级合设斋戒遥祝即可。
然而这禁令挡不住民间的热情。尤其是东京城的老百姓,他们是见惯世面的,他们中的半数人已经活着经历了好几个朝代,早将人世变迁看得淡了,活一日就要想方设法痛快一日,天灾人祸也阻挡不了他们借机寻乐子的旺盛需求。
于是出现了滑稽的场面:皇帝圣诞在即,官身人家老老实实低调而行,平头百姓倒喜颠颠张灯结彩、忙着采购酒肉果子、斑衣彩袖等物,就待正日子一到,好拉上狐朋狗友们耍闹一场,以实际行动襄助皇帝的福寿,襄助大周的国运。
对于这个继位不过大半年的新官家,他们现在寄予了很多的希望:关于国朝强盛、不再被异族欺负的希望,关于他们自己从此过上好日子的希望,关于他们的子孙瓜瓞绵绵、兴旺发达的希望……
禁中。思存殿。日间。
皇帝夫妇双双立于《皇属游乐图》大壁画前。距离壁画不远处,两侧各蹲着一只硕大的铜狻猊。淡淡的青烟从铜狻猊镂空的头顶升起来,袅袅散入殿内半明半昧的天光中。
暗香流转,是君贵和君怜亲手点起的龙涎香。
思存殿不设香案,这是先帝的意思。祭拜自有太庙,这里,是逝去的亲人们在皇宫大内的居所。
殿中有一种柔软而绵长的温暖气氛,却又带着挥之不去的心酸和伤感。
抚我畜我,长我育我,顾我复我,出入腹我……
年矢迭发,昔日脚步躞蹀的幼儿,已到了风华正茂的盛年。
虽非亲生,却胜似亲生。正是由于自幼得到了太祖皇帝和圣穆皇后贴骨贴肉的教诲和疼爱,君贵才会成长为现在这样一个光明磊落、果敢勇毅、昂扬奋进、内心坚定的自己。
他无以表达自己的感激于万一。唯一可报答的,只能是努力去做个好皇帝。
良久,皇帝夫妇携手走出思存殿,徒步穿过小殿前的空场。那是先帝生前经常习练大刀的地方,古老的大槐树在风里沙沙作响。长长的侍从队伍,刻意与他们保持着一点距离,在他们身后形成了一条蜿蜒的尾巴。
“今日原定的枢机会议,我已经降旨免了。”君贵笑道,“林远和邓锦他们一大早就到郊亭去候着岳丈岳母一行,现下只怕已经接到了。我想,少时就会有前报回来。”
“嗯,好。”君怜亦微笑道。
“今日奏表不多,适才到思存殿来之前,你似乎抽空看了一些?有什么要紧的么?”君贵问。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吏部的奏表里说,那个徒步上书的赵守微,已经遵照哥哥的意思署了他一个右拾遗之职?”
赵守微是京畿附近的一个村民,识文字、知晓往古来今的许多历史掌故。朝廷下达求贤诏后不久,他便捧着自己写就的治国方略,徒步几百里入京,直接到宫城明德门外求见皇帝。守门的禁军指挥使知道官家目前求贤若渴,正是大力倡导在野贤达出来为朝廷效力之际,便也不敢如惯例将他轰走了事,而是接过他的上书,去向魏仁浦请示。魏仁浦看了赵守微的上书,没觉得有什么过人之处,可是想了想,仍旧同意亲自将这上书呈送到御前。
上书内容如何是次要的,目下,在野遗贤们需要一个献诚的榜样,官家需要一个活生生的纳贤例子。赵守微的出现正当其时。
果然,君贵看过赵守微的上书后,立刻同意在滋德殿接见他。赵守微倒不怯生,在皇帝面前侃侃而谈,将唐尧虞舜以来上下四千年的君主帝王们批评了个痛快,又提出了自己认为国定民安的几项标准。虽说他的侃侃高论中空话、大话比较多,但毕竟开了个野贤们积极为朝廷献计献策的好头。君贵大喜之下,转头便命吏部给他安排个职位。
对于这种毛遂自荐的草泽白身,署什么职具有很大的随意性。吏部侍郎司徒诩亲自拟了四个职位报上来,君贵都觉不妥,最后索性当面谕知司徒诩,就让赵守微做个右拾遗好了。今日吏部的奏表,就是报知任命已下达、赵守微已上任的消息。
右拾遗是唐朝则天武后时代所创设的谏官,其后时存时废,至当时已陆续有了两百多年的历史。右拾遗的职责,大致不离针砭皇帝为政得失,以及向皇帝举荐人才之类,官居从八品。
其时,禁军东西头供奉官也不过从八品。从草泽白身到从八品京官,绝大多数人奋斗一辈子也不可能跨越这道身份的鸿沟,赵守微却因一篇上书之故轻易得到了,是以君怜有此问。
“呵,是我的意思。”君贵道,“他敢想敢说,在殿堂上连我的权威也不怕,对于历朝君王的得失毫不讳言。当此之际,我需要这样的文臣来大胆地提醒我、监督我。……怎么,你觉得有何不妥么?”
君怜掂量着,缓缓道:“哥哥的意思是好的,他的意思,也不坏。不过,朝廷的官职是社稷公器,是官家用以驾驭群臣的法宝。仅凭一纸上书就得到这样的位置,会不会惹来朝野汹汹物议?会不会教天下人将我大周的官职都看轻了?”
君贵摇摇头:“何必多虑?这就好比战场上的赏格,我不将赏格定大、定高一点,哪能招来真正的敢死之士?商鞅变法,立木取信,赵守微至少可以充作那个搬走木柱的人啊。何况,适才我说过了,他看着倒是个可用之才。”
君怜微蹙着眉,抿起嘴唇,欲言又止。
“好了,不说这个人了。小小一个从八品右拾遗,哪里值得圣人的眉头皱成这个样子?”君贵笑道,“今日的奏表里,难道就没什么让你欣然的事么?”
“倒也有一桩。”君怜整顿了辞色,浅浅笑道,“齐州开元寺的义楚法师,倾十年之功,撰成了一部《释氏六帖》,共三十卷,赶在天清节之前献了上来。目下此书已经在鸿胪寺了。鸿胪卿知道哥哥更好黄老,因此上表请问哥哥是否愿意一观此书。”
齐州开元寺与沧州开元寺相似,都是女帝武则天登基时首建、至唐玄宗开元年间改为现名的。凡是能在开元寺担任住持的僧人,一定都是堪称“和尚”的高僧大德。
君贵沉吟道:“十年……那得是从……从晋开运二年就开始动笔了。这份坚持与毅力,倒着实不易。书里写的是什么?”
“据奏,义楚此书是仿照白乐天的《六帖》体例,博采释门众家经论乃至儒道之长,将诸佛经中所阐释的义理及典故分门别类辑录而出,文辞极为华美流畅……”
君贵沉吟片刻,叹了口气:“释门中人,真真是龙蛇混杂,良莠不齐。……你看义楚、清兴等,皆是灵台清亮、心志坚定的有道高僧;可是世间伽蓝之中,又另藏有万佛寺的无垢那起恶僧,或者薛训所拉拢经营的那起贪财之徒……哼,此事他们释家的世尊管不了,几时我来替他清理清理门户才好……”
君怜笑道:“好了好了,人家辛辛苦苦进献一部书,倒招起了哥哥清理门户的念头!释门徒众广大,咱们可别轻举妄动。……此书我是要看的,哥哥看不看?倘若不看,就直接让鸿胪寺送到中宫好了。”
“当然要看。”君贵笑道,“不过,命他们先送到中宫也好。你先替我看一遍,有什么好处,讲给我听听。若果然如鸿胪寺所奏,我再看也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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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白乐天,即唐代文学家白居易。《白氏六帖》是一部涉猎广泛的文学辞典。
义楚的《释氏六帖》,是我国最早的佛学典故辞典。
和尚,梵语做upa^dhya^ya,指德高望重的出家人。又作和上、和阇等,意为大众之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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