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ect. 229. 良宵酒狂 1
作者:严优      更新:2020-03-01 02:28      字数:3580

滋德殿。偏殿。日间。

王朴第二次向官家汇报东京罗城扩修规划。由于目前东京城的街道太过狭窄,越来越难以承担日益繁华的东京城在各方面不断滋长的需求,所以罗城的扩修又与旧城的改造连接在了一起。根据官家的指示,王朴明确了新罗城应当拓展至的边界,打算先在各界线处竖起旗标。官家说,暂且不着急动工,待到冬天农闲时再召集民夫兴建版筑。目今先命有司在旗标以内的地方分画出街衢、仓场、营廨需占之地,其余地面则听凭百姓取便筑室。王朴又提醒道,还要提前告谕市民,但凡死了人要到郊外埋葬,必须距离旗标以外七里才可以。官家深表认可。

就旧城改造扩建之事生发开,君臣两人信马由缰,随想随说:又讨论了汴河的疏浚问题,因为对于京师忙碌的水道运输而言,无论是粮草还是别的物资,汴河目前的运送能力显然成了个瓶颈。又跳到了漕运的斗耗问题,以及盐运和禁私盐的问题。又跳到了铜钱的短缺问题,以及铜都到哪里去了的问题。又跳到了当今的伽蓝乱象。又跳到了监狱里囚犯的人道待遇问题-因为王朴亲眼看见许多久关不审的囚犯饿成了一副骨架子,身上烂得长出了蛆。又跳到了大周急需一部新刑法的问题。又跳到了佛道经书的搜集问题,以及前瀛王冯道主持雕印的九经的保管问题,以及去年学馆主持校勘的《经典释文》等书的出版问题……

君臣二人就像回到了当年镇守澶州的时期,上下古今,纵横捭阖,说了个酣畅淋漓。当然,这些问题素日并不是没人跟君贵谈,只不过它们都归属于专门的机构负责,臣属们人人各管一摊,井水不犯河水,谈也只谈自己那口井里的事。哪像王朴这样才高人胆大,敢说敢想,无论什么事都不忌讳发表意见,更不在乎会不会引发其正官的不满。

君贵看重王朴的,也正是这种以天下为己任的气魄和胸怀。何况,王朴并不是一个光说不练的人,王朴的实干能力非常惊人。

今日的对谈,坚定了君贵将恩宠降到王朴家的决心。

君臣俩聊了半日,王朴见官家再没什么话说,便致礼告退。官家却叫住了他。

王朴揖道:“官家还有什么吩咐?”

君贵笑了一下:“你有个侄女尚未出嫁,对吧?”

“是。”王朴应答一声,心下感到奇怪。

“明日,朕会颁赏给你一个恩典。”君贵看着他,笑意更深了,“你只管好好接住就是。”

显德二年四月底,内班院都知王景通赉着一道旨意,率领一班表情严肃的内侍,来到东京得胜桥侧的开封府知事王朴家宅,宣诏王朴侄女菁娘于次日入宫。

这道诏令好似一声炸雷,将大周官场上下、东京城内城外、民间街坊里巷惊了个遍。

皇帝要扩充后宫,这是他们藉由各种途径已经得到了的消息。日前宫官陈留、武都二县君进封为孙、章二昭容,更让他们坐实了这一消息的可靠性。他们都在猜测,官家第一次对外臣的联姻恩典,将会落在谁的身上。

没想到是王朴!

相较于先帝的顾命大臣班底,相较于禁军勋旧和诸藩大员,王朴在大周官场还是一个太过轻量的人物。

不过,今上办事往往出人意表、说一不二,他这种雷厉风行的做派,大周臣民们也算是很熟悉了。

好消息是,有一就有二。开了这个头,他们符氏擅恩专宠的时代就告结束,那么多有资格角逐宫闱宠幸的王公大臣,就都可以考虑把自己的妹妹、闺女、侄女或者孙女拾掇拾掇,争取送到皇帝身边去了。

禁中。坤宁宫。正殿。日间。

皇后端坐鸾座之上,华扇张举。司宫令滕国夫人杜氏打横陪坐于鸾座侧旁的另一****椅上。孙昭容远山、章昭容秋池打横陪坐于另一侧锦椅上。内省六尚以下宫官,及皇后宫高班以下内侍,全体在殿侧侍卫。

迎接王菁娘的宫车进入皇城南面右掖门。头戴帷帽的王菁娘在右掖门内的小广场下了车,在几个内侍和宫官的引导下,徒步穿过重重宫阙间的道路,走到了坤宁宫的门口。内侍告进。

“宣。”君怜语意平平。

王菁娘由宫官引导着步入坤宁殿殿堂,在距离皇后鸾座尚有两丈之处停下来,拜礼如仪。

“平身。”君怜温言道。

宫官将王菁娘搀起,替她解下帷帽,露出了一直遮蔽在面纱后的那张脸。

所有的人都看着那张脸。君怜也看着她,一时没有说话。

俏丽是俏丽的,还残留着些许稚气,一双眼睛惊疑不定地骨碌碌转。果然还是个孩子。

“呵,”君怜温言道,“宫里地方大,一路走进来,累了吧?”

菁娘嘟起嘴来:“嗯,走得我脚疼。这么远的路,还以为会有肩舆呢。”

朱雀与君怜交换了一个匪夷所思的眼神。王朴那么博古通今的一个人,怎么教出的侄女如此……如此……。

“脚疼,少时去到住处,叫人打了热水来给你泡泡、揉揉就好了。”君怜仍旧温言道。

“好吧,我知道了。”菁娘点头。

这下,连远山、秋池、唐氏、廷献等也都面面相觑,纷纷皱起了眉头。在圣人跟前,应当自称“臣妾”,圣人吩咐,应当回答“是”,这么简单的规矩,她怎么就不知道呢?

君怜也不与她计较,又问:“你叫菁娘,对么?”“对。”“十七岁?”“对。”“你的乳母跟入宫了么?”“嗯,跟入宫了。”“素日贴身服侍你的使女,带来了几个?”“两个。”

“好。”君怜颔首,“我命宫苑使将景福殿拾掇出来了,你就住到那里去吧。宫里的内侍,我会分派四个入景福殿服侍。稍后,还会命尚仪派遣司赞典赞等对你进行教导,帮你尽快熟悉宫中仪轨。你今日刚来,暂且也不必管太多。以后,该知道的你都会知道。”

菁娘微微蹙起眉头:“好吧。”

君怜一笑:“你还有什么要问我的么?”

“有。”菁娘立刻答道,“官家什么时候……”也许意识到不妥,她的话出口一半便打住了,脸上泛起了好看的红晕。

君怜一阵心悸。菁娘居然是个对官家暗怀憧憬的少女!

“你且去景福宫住着,官家什么时候召幸你,是官家的事。”她忍住不悦,淡淡道,“在那之前,你就不要随便出来乱跑了。内廷广大,跑多了也脚疼。”

菁娘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那好吧。”

滋德殿。移花堂。午间。

皇帝夫妇与皇子皇女一起共进午膳,还特召了朱雀作陪。

“……菁娘这个人你们检视过了?怎么样啊?”君贵隐藏着好奇,尽量平淡地问道。

君怜一笑。

倒是朱雀不屑地发了话:“哼,像只小野猫。”

“小野猫?”君贵奇道。

“王朴这个人看着挺讲究的啊,在澶州的时候,我还听过他议论儒家教义与佛道义理呢。今日这菁娘的家教,可不像是他王朴家出来的人。”朱雀毫不忌讳地批评道。

“朱雀!”君怜忙制止道,“她一个小孩子,该教,咱们教教就是了。”

“呵,”君贵不知为何感到了一点尴尬,就好像菁娘的家教、王朴的家风跟他有什么关系似的,不由自主便替他们辩护道,“你们出自符魏王那样的累世王侯名门,家教自然是打小严整的。王朴是苦学考中的进士,没有你们那么深的家世……”

“我不是这个意思,”朱雀道,“便是常人,也……”

“朱雀!”君怜带上了一点恼怒,“别说了。”

朱雀瞪她片刻,哼了一声:“不说就不说!”

“诶诶,你们尝尝今日这竹荪汤,挺好喝的。”眼见得两人要起争执,君贵忙打岔道。又见观音与训哥儿都闹着要下桌子,便向侍从们吩咐:“皇子和皇女吃完了,就带他们出去玩会儿。”

不多时屋内人走了一半。君贵带上点笑意,又问君怜:“那么,你打算怎么安置菁娘?”

“她刚来,人生地不熟的,我想,先学几天宫规,熟悉熟悉环境吧。”君怜沉吟道。君贵尚未答言,君怜看他一眼,又不动声色加了一句:“官家若是急着见她,我就安排在今夜如何?”

“我不是那个意思。”君贵尴尬道,“学几天宫规的好。”

“三天吧。”君怜想了想,又道,“倘若官家允可,三天之后让她侍御,可以吗?”

“……可以。”君贵愈发尴尬了。

朱雀冷冷看着这两个人一本正经地虚与委蛇,绷着脸一言不发。

三天之后。景福殿。黄昏。

殿内堆锦簇绣,流光溢彩。

宫人内侍早换了吉服,静静等候在各自的位置上。

后殿。

菁娘坐在榻上,身着喜服,头上梳了个高高的巫山堆云髻,环翠琳琅。她满怀期待,又是兴奋,又是紧张,一张脸因为曾经的奢望就要变成现实而显得红扑扑的。

在榻上坐了会儿之后她又坐不住了,起身到桌案前,打开梳妆匣,拿起铜镜来照。

镜中,是个浓妆的少女。从来没有这样好看过。

“这里,头发毛了,再给我拢拢。这里,妆有些花了,再给我补补。”她仔细挑剔着自己身上不尽如人意的部分,急切地对侍立在身旁的乳母和使女吩咐道。

晚霞烧透,烧完,天边显出余烬的颜色。

景福殿的蜡烛堆下了瓜棱般的烛泪。官家还没有来。

菁娘在镜前苦苦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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