坤宁宫。日间。
明日就是八月节了,帝后将在万岁殿向百官赐宴,共庆中秋团圆佳期。禁中的宫人、内侍们,都在为此而忙碌。
然而坤宁宫还是保持了一贯的宁静,负责替宫室张灯结彩的人动作都很轻。除了皇子训哥儿和皇女观音将一两只灯笼在地上推着玩时发出的笑声,就只有尚宫唐氏轻声招呼宫人看顾他们的声音了。
前殿。
君怜坐于鸾座之上,只留了三两侍从在侧。
彤史广明和永光入内行礼,君怜温言命她们起身。两人向圣人呈上两本册子:“启禀圣人,这便是自本年五月以来的彤史日志了。”廷献忙接过日志册,进呈于君怜之前。
君怜翻到五月节前那日的记录,菁娘与朱雀吵架的言辞赫然在目。
君怜合上折册,温言道:“你们记录得很好。”向廷献道:“赐座。”廷献和莲叶忙替她们搬了杌凳来,两人受宠若惊地告了罪,端正坐下。君怜又向廷献道:“赐茶。”廷献依言去点了茶来,分与广明和永光。两人又受宠若惊地领了,也不知圣人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便静静品尝不语。
这里君怜也慢慢品完自己的茶,放下茶盏,微笑道:“彤史虽是内廷后妃起居言行的记录,但也属史家一派,自当秉笔直书,向后人起到警示与劝诫的功用。我中华自古以来就称赞良史,故此,齐国太史世家舍命记录崔杼弑君之事,晋国太史董狐坚持书写赵盾逆君之事,才会千百年来被人传颂和景仰。”
广明笑道:“圣人说得极是。臣妾等幼受圣教,也知道以良史之心,如实记录所见所闻。”
永光笑道:“昔者唐太宗调阅本朝实录,还为后人诟病良久呢。”
君怜一笑:“不过,内廷之事隐秘,有些言行可传,有些言行不过出于一时激愤,并无深意,传之却无益。故此,彤史倒不必完全与外朝实录一般看待。你们两位素有学养,尤其尽职秉笔的操守,我是十分尊重的。但今日,我想请你们为我做一件事……”
广明与永光心知有异,都站起身来:“请圣人吩咐。”
“五月节前一日,王昭仪与令主在万春堂就驱散聚集僧众一事发生争执,两人都说了一些不当的话,事后也都悔悟了。我想,这些话就没有必要让旁人知道了。你们以为呢?”
广明与永光互视一眼,略一迟疑,方道:“臣妾等……认同圣人的说法。”
“那么,你们可不可以为我将彤史的这一部分内容删掉呢?……呵,也许让你们为难了,我很抱歉。”
“……圣人既然有旨,臣妾等以为也未尝不可。只是,圣人希望臣妾等如何做?”
君怜将日志册递给廷献,示意他交给两位彤史。“将相关的册页剪裁下来,留在我这里就可以了。”广明、永光两人便接过日志折册,向莲叶讨了剪子,当场将当日相关记录剪下来,呈交给圣人。
君怜接了残页,又问:“还有副本么?”两人摇头道:“没有了”。
君怜再次宁和而抱歉地一笑:“真是难为你们了。”
翌日。万岁殿。晡时。
天色尚明,灯烛未燃,但华彩纷陈的殿堂,已经很让人遐想它在黄昏后的炫丽迷幻了。
百官宴还有半个时辰开始。筵席所需器具什物早已敷设完毕,宫官和内侍们仍旧在穿梭来往,将一道道果子点心次第端上来。
已经到来的文武大臣们,候在殿廊外的庭苑间,提前欣赏着彩画宫灯,有的坐,有的站,有的品茶,有的交头接耳闲叙。桂香浓郁。佳节之际,人人都显得闲适。
万岁殿东偏殿。
从西蜀秦凤前线赶回来的赵匡胤,向皇帝汇报完了自己的实地考察结果。他的结论很简单:彼地可以攻取,王师不应放弃。因为第一,其地势虽然险峻,却在我军马步军移动和作战能力范围之内,粮草的运送困难可以克服;第二,将帅向训、王景、韩通等求胜心很强,又一直在积极谋划,颇见成效;第三,王师军士士气并未如传说中的低落,反而有着很强的攻战欲望。
君贵听了汇报,大喜道:“好,元朗,此事你办得很好。有了你的话,朕就吃了定心丸了!秦凤阶成之事,就安心交给向训、王景他们办去!”
赵匡胤笑着揖道:“正是这个话,陛下请尽管安心。”
赵匡胤走后,张美应召入内拜见。
君贵以太保大皇子身份出镇澶州的时候,张美原本是澶州的粮料使,因为替君贵筹划军粮物资时偷偷摸摸做了些手脚被先帝发现,就此调离了君贵身边。而君贵因对张美舞弊之事失察,也受到父亲的冷遇,一度感到十分痛苦。
后来张美的职位迁转了几次。君贵继位后,张美归于中枢,任枢密院承旨,但君贵一直没有单独召见过他。君臣二人对于澶州之事,私下都感到十分尴尬。
君贵看着诚惶诚恐伏拜于地的张美,默然半晌,方淡淡道:“玄圭,你近来还好吧?”
“托赖陛下洪福,臣还好。”张美小心回答。
君贵道:“平身吧。你我君臣二人自打澶州分开之后,也有好几年没有单独叙过话了。”
张美不由赧然,依言起身,垂目揖道:“是。臣……臣心中愧疚,故此虽一直怀念当年在太保大皇子治下的日子,却不敢有片言只语说给陛下听。”
君贵叹了口气:“澶州之事,不全是你的错,朕也有过失。”
“陛下!”张美抬头看着他,眼中一阵酸涩,“都是臣的罪过,陛下没有任何错失!”
“呵,别争了,咱们各自承担各自的责任吧。”君贵道,“朕也很怀念当初的日子,你与王朴,一左一右为朕的辅佐,短短时间内便将州郡军政治理得井井有条……那是朕独立治军、治政的起点,朕很庆幸得到了你们。有时候,闭上眼睛,朕就感觉自己还在澶州军治似的,厅堂草木,活生生就在眼前。”
张美感动道:“臣心中又何尝不是如此!”
“……朕以为,在朕所亲见的官吏中,还没有谁的治财能力比你更精敏的。……现任三司使景范有了春秋,身子不好,时常犯病,无法支撑三司繁重的工作,玄圭,你来为朕权理三司吧。”
张美震惊而感动:“陛下!臣何德何能,岂敢担当此任?”
“不必辞让了,朕相信你。”
张美眼中泪光闪动:“陛下不以臣过往的污点为意,反而肯将国朝如此重任交托给臣,臣敢不披肝沥胆,尽心竭力!”
与此同时。万岁殿西殿。
皇后专门赐见左散骑常侍、端明殿学士王朴。殿内,只有廷献和莲叶侍立在侧。
关于澶州时期美好往事的回忆,也在皇后和大学士之间展开着。当年,他们可不止一次就儒佛道三家的义理话题交换过意见。叙完旧,他们又愉快地谈起了最近皇帝下赐的建州北苑团茶,谈起了词臣们在中秋节前夕献上的贺诗,谈起了弘文馆最近向民间搜集古籍的成果,谈起了先瀛王冯道主持雕印的《九经》,谈起了僧义楚进献的《释氏六帖》,谈起了最近民间盛行的吕洞宾金丹道,乃至朝廷近期的人事变动……
弥漫在殿中的气氛是平和而亲切的。
聊到口干舌燥之前,廷献上来添了茶水。王朴呷了一口茶,笑道:“还有一事,臣想要请教圣人。臣的侄女入宫也有三月了,她打小骄纵缺少教训,不知在宫中的处事行为还能稍稍顺遂主上和圣人之意么?”
君怜看着他,保持着温婉的表情,却抿起了嘴。这是一个很明显的否定信号,王朴的心咯噔一跳。“怎么……”
君怜略顿了顿,向廷献稍稍示意。廷献从一旁几案上取过几页纸张,呈给圣人。君怜摇头,说道:“请王学士自己看看吧。-王学士,这是我从彤史中删掉的日志。”
王朴闻言,忙接过来急急阅读。刚读了开头几句,他的脸色就变得极其苍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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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赵匡胤在世宗收复秦凤阶成一役中的作用,薛居正《旧五代史》里说他“乘驿赴军前,以观攻战之势。及回,具以事势上奏,帝甚悦,至是果成功焉。”《资治通鉴》说“帝命太祖皇帝(赵匡胤)往视之,还,言秦、凤可取之状,帝从之。”似乎他起了好大的作用,这个,我是不大信的。很简单,薛居正当时由周入宋,正在赵匡胤治下,司马光又是宋臣,少不得要拍拍赵氏马屁。其时,前线攻战主力是宿将王景、向训、韩通,这几人个顶个儿都是军事高手,侦查布局、指挥实战的都是他们。赵匡胤被世宗派去前线考察是可能的,若说因为他的考察,王景们就打了胜仗,呵,那可就有点穿越即视感了。。。。不过呢,既然薛老师和司马老师不辞辛劳地写上这一笔,本书也从善如流,稍微表示一下。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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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世宗对待张美的态度,在《通鉴》里是很怪异的,“……美治财精敏,当时鲜及,故帝以利权授之。帝征伐四方,用度不乏,美之力也,然思其在澶州所为,终不以公忠待之。”其实,只要看看张美在世宗朝历任的要职,就知道“终不以公忠待之”这句话有多么主观臆断了。因为,倘若是“以公忠待之”,其体现好说,什么赏赐加官啊,都可以看见;若是“不以公忠待之”,又体现在哪里呢?是皇帝说了什么话,还是找史官交过心?司马太师写《通鉴》是教导皇帝的,这种事他一定要警示,所以他就将自己的评判替换成了皇帝的心理活动。。。。呵呵,我其实很喜欢史书中的这种bug(或者说“缝儿”),没事写写人物心理活动、人家两个人的私房话什么的,有种全知全能的上帝感呢:p,也能让咱发现很多很微妙的东西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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