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初六,庚子日。天子诏下:定于今月八日幸淮南。
一些小范围的人事升黜任免诏令也随后下达了。总体而言,中央官员不过依序递补;地方上,各藩主仍守旧域。皇帝亲征在即,藩镇的稳定很重要,所以皇帝没有大规模移镇的计划。藩主们也因此感到心安,纷纷上表对皇帝的亲征表达了热烈的支持,而且,也争先恐后地表示,一旦皇帝需要,只要一声召唤,他们就会带上藩兵去淮南助战。对此,皇帝表示了恰到好处的嘉许。他要的就是他们这个态度。至于实际操作时需要动用哪些地方武装力量,他已经有了计较与安排。
对于大的藩属国或者相对独立的地区,皇帝只做了三件事:其一,将高丽国王王昭加开府仪同三司、检校太尉,以稳定国朝的东北边域;其二,让吴越王派来入贡的元帅府判官陈彦禧,给钱弘俶带回了一道诏谕—陈彦禧原本是在上个天清节替钱弘俶送寿礼来的,皇帝对吴越的诚意很赞赏,便连同那五千两白金、一万疋绫、一千五百两金花银器和使臣一起留下了,此番正好遣了原使回去传谕,也算他没有白来;其三,向湖南的朗州节度使王进逵下达了一道旨意。
与此同时,皇帝的密谍也向邺都、镇定、西京、华州等多路方向派出,向符魏王等国朝重藩传达加意边事、照应京师的圣谕。
正月初七辛丑日,皇帝公布了东京留守的任命:以宣徽南院使、镇安节度使向训为权东京留守,以端明殿学士王朴为副留守。并以彰信节度使韩通权点检侍卫司及在京内外都巡检,也即暂且担负起留京侍卫亲军司禁军的统领和京城防卫工作。
又命侍卫亲军都指挥使、归德节度使李重进率五千禁军为后军先锋,即刻奔赴正阳关。
又遣河阳节度使白重赞,率领亲兵三千屯驻于颍上,以待王师后军。
与此同时,鉴于国朝目前所用的历法在严密性上还存在着诸多漏洞,不能准确地预测节候,为农事与兵事提供更有价值的参考,皇帝还顺便给多才多艺的东京副留守王朴布置了一项新任务:为大周拟定新的历法。
滋德殿寝殿,夜静如深潭。
君贵在御榻上独眠,却难以入眠。辗转反侧良久,叫过值夜的内侍来问,已经子正三刻了。
他体质热,不喜欢睡火炕,滋德殿从不烧炕,隆冬也只靠火盆取暖。内侍掀开榻侧两个火盆的铜火罩,拿长长的铜签子拨了拨炭火通气,又往上添加了一层兽炭。滋德殿专用的兽炭通常做成麒麟或虎、罴的模样,炭中混有瑞脑香料,可以取代熏香。因此,每年到了点火盆的季节,铜狻猊中的香烟就基本停止了。
君贵不让内侍将铜火罩盖回去,而且,命他们挂起了御榻前的纱帐。他要看着盆里的火。一只只黑漆漆的小麒麟被底层的炭火点燃,身体逐渐透红,飘出了柔软的淡香。此时,小麒麟们必定是暖和的。
但他的被窝冰凉。
他睡不着,想来就是因为被窝冰凉。当然也可能因果关系是反过来的:因为睡不着,所以感到被窝冰凉。他有些愤怒,又有些沮丧。他不知道该向谁去发泄这无名火。刘奉武被他一顿鞭子后,已经斥退到内班院去了,他总不能再找个人来无端鞭一顿。
后妃之中,只有菁娘对他的亲征是彻底赞成、热烈支持的。菁娘也很会说话,说他爱听的话。可惜菁娘的支持没有力度,无法熨平他心中的块垒。不然这么冷的夜,她完全可以成为他怀中的热源。
也许,是他自己需要这种彻底的冰凉来冷静,是他需要独处。君怜至今不肯对他的亲征表示支持,无论是私下里还是公开场合。他不甘心,却又无可奈何。
坤宁殿偏殿,前几日的积雪堆在庭苑的旮旯处,反射着漫散的日光。雪已经脏了,零碎的杂物镶嵌在不再松软的雪堆里。
与外朝和各处校场的紧张迥异,此时的坤宁殿显得非常安静。君怜正与朱雀一起,在书房中慢慢地临摹字帖。
朱雀临的是王羲之《平安帖》。君怜临的是王羲之《快雪时晴帖》:“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
君怜临得很快,一遍又一遍,一页又一页。朱雀将她所临写的其中一张字笺拿过来看,见上面翻来覆去只有开头那两句:“快雪时晴,佳。想安善。……”适才下了一阵雪,转眼天又晴了,真好。想来,您那里也是一切都好吧……
朱雀默然看着她。君怜浑似不觉,依旧走笔不已。
朱雀已经听说他们之间发生过不愉快,也猜到两人之间的心结至今未解,便缓缓劝道:“君怜,雨过天青,雪过天霁,都是大好风光。他此去一定安善,你不必太过忧心了。……倘若心中实在牵挂,趁着他还没走,何不再找他一叙?”
君怜不语,心中突地一痛。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她知道君贵心中那个根深蒂固的执念。他喜欢战斗,他渴望战斗,他是为了战斗而生的。
不破楼兰终不还。可是他们心里都明白,自古楼兰非等闲。
君问归期未有期啊。
内班院宿房,屋里只有刘奉武、陈廷献、范承璋三个人。刘奉武趴在榻上,光着上身,鞭痕赫然。廷献和承璋在给他上药。即便动作很轻,奉武也不时吸着冷气呼痛。榻边,一个没有罩子的火盆烧得正旺。
药是王景通按照土方从御医院替他寻来的草药,由小黄门洗净舂碎了,调成糊糊。因为经常遭受到各种匪夷所思的体罚,历朝的内侍们口耳相传各种治疗偏方,其所用材料从唾沫、鸡蛋壳、花根到鸟粪、人血不等。不过在王景通看来,这次奉武所受的鞭伤并不是什么疑难杂症,用不着那些偏方,老老实实敷点草药,早晚会好。
奉武被从滋德殿斥退回来后,在内班院哭了一宿。但他更多的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出于一种复杂的心思,混合了庆幸、委屈、后怕、忧急等情绪在内,而又以庆幸为主--他庆幸自己在皇帝盛怒之下还能留出命来。
虽然这座皇宫的历史只有几十年,但打从后梁时代起,第一批内侍中就有一半是来自唐宫的旧人。他们不仅带来了那个繁华旧朝的规矩和沉疴,也带来了已口耳相传上千年的历朝内廷故事。在这部不为外人所知的、连续性远远超过每代正朔皇朝的、悠长而晦暗的历史中,人身紧密依附于皇家的这群宫奴,极个别者达到了权倾朝野的制高点,但更多的却死于算不上过错的小节,甚至仅仅是别人一个眼神的连累。
奉武知道,自己的脖子已经在刀锋上惊险地过了一遭。
廷献默默替奉武涂抹着草药糊,承璋却忍不住唉声叹气:“……隔着衣裳还鞭了这么深!这得使多大的劲儿啊!……天儿又这么冷,敷了药还得捂着。要是能敞开,兴许好得快些……”
奉武苦笑道:“我都没哭疼,承璋你就别唠叨了。我到这宫里的时间可比你们长久多了,挨过的打也不知道有多少回,你们看看我身上的旧伤,一层一层的有多少?……官家打我……打我是应该的,原本是我自己讨打。官家素日待我宽和,自打递进到官家跟前,我还是……还是第一次挨打呢……”虽是努力安慰着自己,他却忍不住鼻子一酸,落下泪来。
廷献眼睛一红:“奉武,是我带累的你,我对不住你。”
“嘿,我自己要嚼舌根子,怨得着谁!”奉武咧嘴说道,又似哭,又似笑,“干爹要我学会把嘴巴缝起来,我没听他的。我自己犯贱,心里存不住事,你一问,我就想说!我自找的我!漫说官家抽我,我自己都想拿大嘴巴抽死我自己!我……我抽死我自己!”说着,他真的不顾鞭伤疼痛,抬手往自己脸上猛扇起来。
“奉武!”“奉武!”“你疯啦?!”“干什么这么作践自己!”承璋和廷献急忙去拉他的手,一面呵责道。
奉武嚎啕大哭起来:“承璋啊……廷献啊……我刘奉武从小没人要啊……我在这里低三下四,陪尽小心,好不容易才递进到御前啊……皇帝宫高班!走在内廷里谁敢不高看我一眼,啊?!这个差遣是我干爹让给我的,他说我年轻,应该求上进,干爹他成全我啊!……官家待我真好,真的,官家待别人挺威严的,可是私下里常对我笑,还让我陪着他玩。有什么好吃的,也经常赏给我。官家知道我掏心窝子地伺候他,便是我有了错失,也从来没打过我……从来没有……”他拿手捂住脸,泪水透过指缝流下来,“这下我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听着他的哭诉,廷献咬牙道:“奉武,是我对不住你,可是,你没有做错,我也没有做错!”他忽然冲动起来:“你心里恨,你来抽我,你抽我!你抽死我我不怨你!你抽死我我也不后悔!……”说着,廷献一把拉过奉武的手,照着自己脸上就是一通凶狠的左右开弓。
奉武呆住了,忘记反抗,任由廷献将自己的手掌扇得噼啪作响。他感到自己手掌所触及的,不像是活的肉体的一部分,而像是一个紧绷的、坚硬的、不知郁结了什么在内的皮囊。
“廷献,你又作什么死!”承璋大惊,忙奋力将他俩分开,喝道:“一个奉武要死不活的还不够?你来凑什么热闹?你想找抽还不容易,等着,回头我来抽你!我替奉武抽你,我替官家抽你,我替圣人抽你……”
廷献流下泪来,拿一只手捂住了眼睛。承璋怜悯地看着他,良久,叹了口气,凑近他的耳边低声道:“廷献,你心里苦,我都知道。”
正闹得不可开交时,房门忽然推开,王景通走了进来。室内的三人忙整顿辞色向他施礼。
王景通一眼扫遍房中的情形,叹道:“吵吵什么?挨几鞭子就委屈了?”他看向廷献和承璋:“你们两个在这儿挑什么?不好好劝他认罪伏法,倒勾得他哭天抹泪的,是替他不服官家的处置么?”“属下不敢。”廷献与承璋皆低声道。
王景通将一只瓷罐子放到榻边:“这是官家赐下的药膏,你们赶紧替他抹上。奉武,收拾收拾,少时就回滋德殿去,官家指名明日要带你出征!”
三名年轻的内侍尽皆呆了。未几,刘奉武爆发出了一阵惊天动地的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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