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彦贞所部两万人像一连串高速前进的战车,腾着烟尘,喘着粗气,绷着缰绳,扭着轮毂,带着难听的刹车声,终于在距离周师一里之处勒停了。由于麾下各部速度不均,部队被拉成了一根粗面条,旌旗辎重绵延长数百里。
为了早立战功,他们一直在急着赶路。他们累得半死,最多喝了几口水,都来不及吃点干粮、歇个脚。他们原本是打算再往前行进一些,在靠近淮岸的时候才给自己补给补给的。
“快快快,立刻将拒马抬到前面来!厚厚地架设三层!”“把刀子、匕首,一切有锋刃的物事都给我通通绑到拒马上!密密地绑!看他们的马军怎么跳!”“把铁蒺藜都拿出来,装进皮口袋里扔到阵列前端去!叫他们一踩一个穿脚,一踩一个倒毙!”……在短暂的犹豫之后,刘彦贞、咸师朗等急急下达了就地防御的命令。唐军全军行动起来,要在自己与周师之间构筑起可怕的障碍。
李重进远远地望着他们忙乎,表情冷肃。周师的几骑侦候从前方驰回,向他汇报了唐军正在忙乎的内容,李重进鄙夷地大笑两声,正色道:“两军迎面相逢,不敢冲锋拼杀,倒摆起防守的阵仗来自折气势,如此卑弱胆怯之师,还有什么可怕的?!”他拔出自己的宝剑:“擂鼓!摇旗!传令全军,立刻进击!”
长长的钳形战场里顿时杀声震天。
一千骑重甲马军从李重进等人的身旁冲出,几乎在弹指之间就冲到了唐军的阵前。加装了尖刃的拒马与皮囊伪装的铁蒺藜变成了可笑的徒劳之举。重甲马依靠着重锤般的冲撞力楔入唐军,立即将他们的阵线撕开一个绝不可能弥合的巨口。紧随其后的轻骑兵手持枪、槊、钩链等兵器,接连向被冲撞倒地或急速退开的唐军发动致命的攻击。紧跟在轻骑兵后面,周师的铁甲步军像潮水一般涌上来,又像潮水一般淹没了更多惊慌失措的唐军士卒。
楔入敌阵的重甲马军没有任何停留,继续加速并列向前推进,转瞬间就突入到了十数里深的敌军腹心。速度与重量结合在一起爆发出的惊人势能,令他们所向披靡。无数唐军人马像纸片一样被轻飘飘碾压在铁蹄之下,根本来不及做出任何像样的反抗。
重甲马军撕裂了唐军的阵地防线,也摧毁了唐军的心理防线。当此之时,他们的体力尚能支撑,但他们已经从心理上迅速地崩溃了。
蜿蜒在后方的唐军后部见前军势头不妙,迟疑片刻,便决定倒转旌旗,撒腿向来路逃跑。忽听得近在咫尺的几声号砲响,不知从何处传来阵阵骇人的呐喊,惊惶张望间,只见黑压压的周师马步伏兵从两侧丘陵或山势拐弯处急冲而下、急奔而出,源源不断杀至身前。
一直大张着嘴的巨钳迅速合拢了。
巨钳钳得越来越紧。唐军大势已去。
在这一片滚瓜切菜的己方优势战场上,李重进带领着数十名亲随往来奔突,寻找着唐军正副首领刘彦贞、咸师朗的旌旗。
在战场的另一处,刘彦贞旌旗已失,身边只剩下几名军校护卫。然而他仍旧挥舞着宝剑,厉声喝止着惊溃的手下:“拿起兵器来,打!不准跑!”没有人再听他的。他抽出马鞭,挥向那些下破了胆的士卒:“打!给我打!不准跑!不准跑!”数十唐军士卒们被他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这种动静暴露了他的位置。
正在索敌的周师精锐迅速锁定了这个将军服色、统帅模样的人。不过一眨眼功夫,李重进率部驰至刘彦贞眼前。
“你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徐令则喝道。“洒家行不更名,坐不改姓,大唐北面行营都部署刘彦贞是也!”刘彦贞傲然道。“好,找的就是你!”李重进冷冷道,“我是大周马步军都指挥使李重进。你好好下马受降,免你不死。”
刘彦贞不答,忽然一夹马腹,大喝一声,挺枪直向李重进头颈刺去。李重进反应敏捷,在所有亲随出手之前,右手挥剑一挡,左手顺势将一柄长枪的枪尖送入了刘彦贞腋下的铠甲缝隙中。
长枪穿透了刘彦贞的身体,接触到了刘彦贞的心脏。李重进手上一加劲,刘彦贞坠下马来。徐令则等亲随扑上前去,李重进来不及喊出“留条命”,十数支兵刃已经将尚未死透的刘彦贞身上扎出了更多的窟窿。
李重进有点恼火。他深知,对于官家而言,活着的俘虏比死掉的敌将更有意义。然而事已至此,死了就死了吧。“砍下他的首级,待战后献给陛下报功!”他厉声吩咐道。
未几,一小队周军将士推搡着一个满脸满身血污的唐将寻到了李重进跟前:“李都帅!李都帅!又抓到一个贼将!”李重进在马上睥睨着这个被紧紧捆缚住的唐将,问道:“你是什么人?”那人看他一眼,垂头丧气道:“卑职是刘都部署的副将咸师朗。”他的淮南口音引起了一些在此役前从未南渡过的士卒的哄笑。
李重进也忍不住笑了一下:“好啊。”但他转而沉下脸来,向部下们吩咐道:“好生看顾着这咸师朗,只要他不跑不闹,就不要打他。该怎么发落,自有陛下的旨意。你们给我记着,我要把他活着献到陛下驾前!”一众周军轰然应喏。
从更广大、更纵深的战场上看,周师与唐军的这场战役已经快要接近尾声了。周军的钢铁之师就像一头巨大的钢铁怪兽,将越来越多的唐军囫囵吃进了肚子里,连骨头都来不及吐。
日落之前,所有的厮杀都停止了。流血漂杵。烟尘落地。
脆弱的血肉之躯被擀平了,摊薄了,在孟春的淮南山道间糊出一幅诡异而恐怖的画面。冷风将浓重的血腥味吹散到每个活着的人鼻孔里。
重进站在夕阳的金辉中,迎着灿烂的光芒微微阖上眼皮,疲惫而欣慰。他的身旁,无数的周军将士正在进行每次战后最重要的一项工作:清点战场,安置己方死伤的战斗人员。
唐军真是一种奇怪的生物,明明那么怯懦,还没交战就想着防守,一开打就想跑,可是,临阵投降的却不多。整个两万援军中,除了在张全约的带领下逃回寿州的少数残部,只有三千人缴械,其他的都化作了无生命的血肉,填充着着幅黑色画面的无穷细节。
当然,也有可能是自己所部军马太过生猛,在唐军士卒来得及表示降意之前,就已经将他们干掉了。三千就三千吧。三千人不是小数目,异日向官家献俘时,也会是浩浩荡荡的一大拨。
“都帅!都帅!”徐令则从远处疾驰回他的身边,远远便纵声呼唤。李重进虚着眼睛看着他,徐令则的神色有点不大对劲。“怎么了?”“赵晁……赵晁带着他的手下,把三千唐军降卒全都给杀了!”徐令则气喘吁吁道,“卑职根本阻拦不及,他也不听卑职的!”
“什么?!”重进震惊地睁大了双眼,“全都杀了?三千人?!”“是,一个不留!”徐令则肯定道。重进大怒,登时拧紧了眉头。
赵晁是先帝旧部,会打仗,有战功,却又骄矜、贪残,一身历朝禁军旧将的坏毛病。高平之战时,他因背后指使人出言阻拦今上急行军被枷囚,战后获赦。后来他改任虎捷左厢都指挥使、领阆州防御使,隶属李重进麾下。官家因李重进年资深,形貌威严镇得住堂,将不少难管的禁军勋旧都塞给了他。赵晁就是典型的被官家“塞”给李重进的人。此番征淮,赵晁充任前军行营步军都指挥使,原本在李榖麾下,因李重进与李榖合兵,才又归入李重进指挥。
依着重进的脾气,他很想以违反军令为由将赵晁痛打一顿,甚至干脆一杀了事。可是他不能这么做。赵晁是在先帝出镇魏博的时候转入郭氏帐下的,曾在先帝鞍前马后殷勤奔走,大周建鼎,他也冒死卖过命。他犯了错,连官家都宽赦三分,自己怎么好全不容情?何况,赵晁所为,背后是禁军旧部数十年的积习恶习;赵晁杀降,势必得到了一大票禁军老兵旧将的支持。这些老兵油子心狠手辣,能征惯战,经历了禁军严格的筛选汰递后还能安然留存,就是因为其沙场机变能力,绝非入军未久、听话顺服的新人能比。目下正是用人之际,打杀一个赵晁不打紧,只怕他的旧党不服,闹起来,影响到官家征淮的满盘大计。
那么,不打不杀,进行口头斥责如何?很可惜,倘若没有厉害的后着,对这种人,斥责是无效的—至少,自己的斥责对他未必起作用,反而会助长他“你能奈我何”的气焰。
良久,重进忍下了这口气。“先不管了,日后再跟他算账!传令诸军,尽速收尾!咱们要赶在天黑之前回到正阳,与李都部署会合!”
正月十七,辛亥日。李重进的奏表急送至皇帝行在,奏表中详细汇报了正阳之战的过程和战果,还以木函附上了刘彦贞的首级。这一天,正好是先帝两周年忌日。皇帝在行营中设置了先帝的灵位,焚香祭拜。李重进的捷报,是对先帝在天之灵最好的慰藉。
皇帝将木函献在先帝灵前,再细细展读奏表。
正阳之役,王师斩首唐军万余级,伏尸三十里,临阵斩贼大将刘彦贞,生擒偏将咸师朗以下数十人,获军资器械三十余万,马五百匹,粮草无数。在奏表的末尾,李重进写道,本来还有降卒三千可献的,不过因阻拦不及,降卒已经被赵晁戮尽了。
皇帝阅读奏表的前半截时,龙颜大悦;读到末尾,立刻沉下了脸。
然而为大局计,皇帝和自己的表兄李重进一样,暂时压制了自己的愤怒。随即,皇帝下令全军加速前进,早日抵达正阳与二李会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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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一回始为李重进正传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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