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进入了四月。绿遍山原白满川,子规声里雨如烟。在周师诡计百出的狂暴攻击中,寿春城和城中的军民仍旧顽强地存活着。
入春以来下了几场雨,河水的上涨加速了。下蔡与寿春之间的浮梁,已经被加长、加固了好几次,以追赶上河面拓宽的速度。寿春城墙外被排空了浮水的地域,由沙土麻袋垒砌出了越来越高的堤岸,以防止淮水和淝水回流。然而随着上游春汛的到来,两条河逐渐被重叠的工事夹峙,成了水面高于岸边地面、全靠堤岸阻隔的悬河。沙土麻袋的壁垒经不住越来越大的压力,河水开始从各处缝隙中往岸边的地面渗透。无数民夫夜以继日轮班守在堤岸处装土加固,并随时排查险情,拾遗堵漏。
天时难挡,形势越来越不利于王师了。
君贵每日除了到城下督战,还要过来视察堤岸。寿春城如同裹了千层生牛皮一般坚韧,攻之百端而不下,可是淮水的涨势却不等人。也许,熟知本地天象水文的刘仁赡熬到现在,正是期待这天然的水军冲走周师,帮助他们退敌呢。
君贵的眉头锁紧了。他连下三道命令,以侍卫亲军都帅李重进为庐、寿等州招讨使,以前邓州节度使侯章为寿州城下水寨都部署,以右卫大将军王璨副之。又以徐州节度使武行德为濠州城下行营都部署。
任命李重进,是因为君贵正在考虑再次分兵从陆路出击,将战线往淮南腹地更快速推进。
任命侯章,是因为其在连月的水寨攻伐战中积累了丰富的经验和军功,这个差遣是对他的认可和奖赏,君贵以此激励他尽快攻克水寨,为拔城再添助力。
任命武行德,是因为君贵决定水路攻势不再等待拿下寿春,而要提前向淮水下游伸出一只脚了。
江宁府。受到强势献土压迫的南唐君臣群情激奋,不甘心就此认怂。于是,唐主一面对周帝阳奉阴违、虚与委蛇,一面调兵遣将,在各线发起了反攻。
东线,继柴克宏、陆孟俊反攻并夺回常州之后,唐主遣陆孟俊率部向泰州进发。
中线,应柴克宏之请,派他领兵去救寿州。
西线,以齐王李景达为主帅,以枢密使陈觉为监军使,又从治域招募到许文稹、陈德诚、郑彦华、林仁肇等人为将,准备过江抗周。
关于将陈觉派给李景达做监军这件事,中书舍人韩熙载上书表示了反对。他认为“信莫信于亲王,重莫重于元帅”,既然将应援的重任交给了这位皇四弟,就要彻底信任他,何必再派个人牵掣呢?韩熙载原是李榖旧友,年轻时与李榖相约各奔前途,看谁更有造化,于是过江仕唐。李榖如今被郭周倚为重臣,韩熙载在南唐却颇不得志,连邀约友人夜宴散愁都被人画了图去向唐主汇报。故此,他的谏言在唐主那里的分量也就可想而知。
韩熙载的进言在外人面前暴露出唐宗室内部的关系微妙。唐主一向标榜亲爱友于,对自己的两个兄弟不吝封赏。他封自己的三弟景遂做了皇太弟,封四弟景达做了兵马大元帅,谁都觉得他对他们信任颇深。如今临到交付大事之际,他却突然派出监军牵掣,前后态度自相矛盾,这是为什么呢?
南唐朝野上下猜议纷纷。他们都知道陈觉及其同党曾在唐主跟前说了很多话。想来,以陈觉为监军,自然是他们枢臣间勾心斗角的结果。谁也没有去想,在这件事的背后,有没有别的什么势力在别具用心地怂恿和利用。
下蔡。皇帝行宫。这一天,大周皇帝郭荣接到了三份奏表。
第一份来自京师大梁。宗正寺奏报,孙昭容于日前诞下一名皇子,母子平安。与此表一同到来的,是皇后的手书。皇后首先恭贺皇帝又做了父亲,并对大周皇室再添麟儿表达了自己的欣喜之情,然后又请皇帝在戎机倥偬间抽空为新生儿赐名,以保佑皇家子嗣福寿绵长。
君贵对这个消息感到欣喜,翻着书斟酌半晌,写下一个名字命寄回皇后:宗让。
另两份奏表则带来了让人情绪完全相反的内容。
其中一份是府州节度使折德扆所上,汇报麟州杨重训再次叛周返汉。杨重训不是第一次叛周。当初,火山王杨弘信在高平之战后放弃了太原,归附汴梁。火山王病故后,其次子杨重训却投回刘崇怀抱。今年初,因不敌西羌党项人入侵,他向府州求援,于是重回大周怀抱。没想到刚刚把羌人赶跑才一两个月,他就又转回太原那边了!君贵恼火地将奏表摔到几案上:“二十岁的小子,心志难定,学什么不好,非学着做一个反复小人!”不过目下,边境上的麟州小城无关大局,他也无暇深究,答诏命折德扆小心监视就是。
另一份奏表来自东线主帅韩令坤。他报告,南唐陆孟俊将兵一万余人从常州迫近泰州,泰州的周军只有不到两千人,害怕被唐军里应外合全歼,便弃城而出,返回扬州。陆孟俊成功复取泰州,遣部将陈德诚戍兵守卫。
看到这里,君贵气不打一处来。
然而坏消息还没有完。接下来,韩令坤又报告说,陆孟俊到了泰州之后没有停下脚步,又西进迫取由韩式自己亲自防守的扬州,屯于蜀冈。自己的兵马已有部分派出北上,目前手下的兵马数额,加上泰州撤回的,实际只有不到四千人。倘若自己据守扬州,城内百姓都是唐人,不仅不一定会提供守城支持,反而可能会与城外唐军呼应破城。为了保存王师实力,经与部将们反复商议,他准备率部退出扬州,向西撤退到更可靠的地方。
君贵看完韩令坤的奏表,勃然大怒。扬州是大周挥到南唐脸面上的一个拳头,是王师扎在南唐肚脐上的一根大刺。一旦在扬州的王师撤回,淮南战线会立时收缩一半,大周好不容易挥到李氏脸上的拳头会被人齐腕剁下,王师费尽心机扎到南唐肚脐上的大刺会被人反转成为刺向自己的匕首。累积了无数尸骨得到的东线战果将烟消云散,前功尽弃。
他猛地站起身,向林远喝道:“立刻,宣张永德来见朕!”
未几,张永德急急从战场赶回,入内施礼。
君贵站在沙盘旁,面色冷峻:“抱一,你过来看。”他指点着这盘已经不知看了多少次的微缩江山,“南唐陆孟俊反扑,韩令坤在扬州扛不住了。”张永德大吃一惊:“啊?!韩令坤……不至于啊……”
君贵冷笑一声:“你不是一直都向朕请求出去打野战么?现在,朕给你这个机会!”张永德心情激动起来,忙礼道:“请官家吩咐!”
“朕命你带慕容延钊率五千精骑,兼马倍速,取陆路支援韩令坤!你的任务,就是与他合兵,保住扬州,并伺机扩大东线战果!”“臣遵旨!”张永德斗志昂扬,肃然应喏。
张永德走后,君贵思索良久,又先后召入了两名传令军校。
考虑到韩令坤承受的压力巨大,很有可能等不到诏允便会撤兵—就像当初的李榖一样,皇帝命第一名军校带齐备员备马,昼夜兼程赶往扬州西北方一百里处的天长县,传令正驻守在那里并兼顾滁州的赵匡胤:立刻率步骑两千人向西南方移动,屯于从扬州西退滁州的必经之路六合镇,截住韩令坤的部从。他特谕赵匡胤:对于不听命令执意后撤的军士,可依军法从事,杀一儆百。
君贵召来的第二个军校比较特殊,表面上是普通近卫,实际身份是谍者与皇帝之间的秘密联络者。君贵命他去放出信号,召扬州一线的白虎谍者来见。
东京大内。紫烟阁。
君怜带着皇子皇女来找朱雀玩儿,一行人身着春衣,浩浩荡荡。因国朝在战事中,今年君怜力减了新衣定额:后妃至六尚,每人只得一身;六尚以下都没有;皇子皇女每人三身;孙昭容因生养有劳,制新衣三身;新诞的皇子宗让一应衣物用度循旧例,不拘不限。
没有新衣并不影响每个人的心情,大家一路有说有笑。春季原本是个让人身心舒畅的季节。然而,朱雀不在此列。
自打那日听完冯吉的改曲汇报,朱雀看上去就有些没精打采的。除了去丛玉阁看望过远山和新生的皇子宗让两次,便常常在阁子里发呆。君怜遣人来相邀,侍从总是回报说令主在抚琴或是弄药,不得闲。
今日君怜又遣廷献来邀朱雀游后苑,说一起带着孩儿们去逗逗孔雀、仙鹤,喂喂锦鲤、花鹿,看看苍鹰、黄犬……朱雀仍旧不肯去。君怜情知有异,便亲自带了孩儿们过来找她。
君怜领孩子们进了书房,朱雀恰又在抚琴。见君怜进来,朱雀停下琴静静站起身。“没外人,别拘礼了。”君怜忙笑道。朱雀便又坐下。
“你在弹什么曲子?我听着不是《沧浪》啊。”君怜问道。“《幽兰操》。”朱雀淡淡回答,“小时候没学会,这几日却又有了些心得。”
这时观音手里拿了个蹴鞠,过来让朱雀陪她踢耍。训哥儿也闹着要去书案上画符写字。朱雀便舍下琴,起身一一应付。承璋、廷献、东方氏、刘氏等从旁辅助,将两个小儿哄逗得十分开心。
君怜也不多言,只在一旁含笑相陪,因春咳未愈,还时不时发作两声。朱雀听见,舍了孩子们,过来搭她的脉,恼火道:“御医院的人也不知干什么吃的,这么点小毛病,老也治不好!还是我替你开方子调理吧。”君怜笑道:“也好啊。”
喧腾了一回,君怜见朱雀闷葫芦已开,便寻机打发众人出去,自己留下相陪。一时屋内安静下来,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朱雀自去烧了风炉,亲自点茶来两人品。君怜在一旁静静看着,直待第一盏茶入口,方笑了一下,柔缓道:“朱雀,你是不是有心事?”
朱雀神情恍惚起来,千言万语,只是难以开口。君怜以眼神进一步询问。朱雀垂目默然片刻,方道:“君怜,我找到青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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