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桃林三人一别之后,月余间木兮都居于东华帝君的骀荡宫,终日品茗阅文不亦乐乎。
是日,木兮柳央两人漫步园林,柳央贪玩,俯身摘了一朵花,回头再看,发现方才还在她身后的姐姐忽的不知所踪。
人界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
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
木兮方才在骀荡宫瞧见天边一道白光划过,迅速追上,行至一山峦之下,白光消散,那是一片连绵不断的山峦,中有一峰,草木欣欣,郁郁葱葱。山峰四周有结界维护,木兮手中发出蓝色光芒,缓缓融入结界中。
山高千丈,灵力充沛,然,一入结界,周身灵力皆被束约,御风不得,只好步行上山。
山中凉气侵体,沿着两侧树木有一条石阶路。此路乃为利剑劈开山中巨石强行破开的一条路。木兮蹲下仔细检查石阶,石面平滑,应该是一把极其锋利的宝剑,而开路之人只是信手一挥,所以每一层石阶高低错落不一致。
沿着石路一直向上,半个时辰后便见远处有一人,白衣如练,公子如玉。正是扶瑶负手立于山中。
忽而风云起,闻香风飒来,使人神清气爽。
扶瑶电闪火石间,抽剑,挥剑,一气呵成。血液的味道随风四散开来,扶瑶反手执剑,背对着后方,缓缓开口:“女皇好大的胆子,胆敢尾随吾闯入此地。”
身后的来人正是木兮,扶瑶力道控制正好,剑已经轻轻擦破颈部皮肤,鲜红的血顺着剑身滑下,落地惊起一方尘埃。
木兮对脖子上的伤毫不在意,好像被割伤流血的不是自己,笑意盈盈给面前的人解释道:“无意冒犯,方才见神君急匆匆入人间,还以为何处妖孽作怪,想来一睹神君神威。追到此地,又见神君忽的消失,而墨荷天生就能入这世间一切结界,算不得闯入,只能是偶遇。”她倒是丝毫不在意架在项上随时可以夺命的利器,眼神清澈又坦然的看着面前杀气十足的神君。
扶瑶收了剑,依旧背对木兮,语气冷的像寒冬的风,刺耳的紧。道:“女皇这遇可真是偶的很呐。”
木兮笑道:“偶遇嘛,自然是缘分所在!”
扶瑶偏头看看她,她笑得甚是认真。扶瑶道:“女皇所指的缘分乃是精心谋划下的安排吗?”
她眼神明亮,诚心道:“精心安排不就是为了增加缘分嘛。”
扶瑶觉得这人废话实在是多,不耐烦道:“此乃我私事,烦请女皇退出此地。”
木兮闻言轻笑出声,四下瞭望,此地得泾而势愈雄,得古道而势愈险。再观之,此地有草,冬夏不死,百谷自生,冬夏播琴,有百兽,相群爰处。
弹筝峡泾河萦回,胭脂河水流湍急,交汇环抱于望驾山根古道,中有一碑,上书龙飞凤舞三字,崆峒山。木兮心下了然,此处正是广成子修仙所成之地。昔日皇帝问道广成子,膝行向前,请问治身之道。
她与扶瑶所处正是山头,顺着扶瑶目光望去,前方乃是一家大户人家所办学堂,门口的匾牌上刻着赵府两字。
“神君以此山为中心,将百里之地皆入结界,另设一时空,这可是有违天道啊。”她邪魅的笑道,转身到扶瑶面前,抬头望着这比她高一头的神君一脸冰山模样,觉得他如果能多笑笑,一定可爱的紧。扶瑶以这山峰为中心,设了诸多结界,木兮这一路就破了三四十个结界。扶瑶又重置此地时空。以神力干扰人界秩序,木兮语气轻佻继续道:“也不知天帝知是不知?”
“吾平生最恨两事,一为求人,二为受制于人。”扶瑶退后一步,与木兮拉开一个适当的距离。
木兮眨了眨眼,眼睑下的金沙细线异常耀眼。笑曰“我只是问问,又不曾言明要秉与天帝。”
扶瑶不理木兮,微微皱眉不快道:“女皇是自行离开还是本君送你离开?”
木兮瞧见他这一脸漠然的表情,轻哼一声。“如此不会怜香惜玉真是白瞎了公子这副好皮囊。我游历人间时,时常听戏文讲,有女娇娥假扮男儿郎入庙堂承门宗,公子莫不是如此吧?”
他原本不耐烦的心情,在木兮这明显的挑衅下竟舒缓下来。“男儿郎还是女娇娥,女皇要亲自验明吗?”
“啧啧……”她咂咂嘴“伶牙俐齿,倒很像东华带出来的人。”又惋惜道:“这么好的样貌,居然生在神族,不知妖皇得多么痛心疾首。”
木兮见过很多好看的男孩子,像婆娑国儒雅的白衣少年,像俊秀华丽的东华。可是这种生得俊秀又邪魅,天真又柔媚的男人实在是让人觉得很妖孽啊。
扶瑶淡然一笑“本君一向觉得世人误会极深,女子生得好看就是应当,男子生得好看就是妖孽?神族就应当是方庭宽耳,法相庄严?稍微俊朗一些就得是妖族不可?上苍赠本君这副肉身,就是要改变你们这种偏执的想法。”
哈哈哈,木兮闻言一阵大笑,笑的倒是毫不掩饰。只道:“神君可不是稍稍俊朗啊,生成神君这般,怕是娶妻都不好娶吧。”哪个女子会嫁给一个比自己还美丽的男人呢?
“好似长成女皇这样就好嫁人了?”
……
他是一点亏都不肯吃,木兮也是头一回被人逼得哑口无言,冷咳两声,生硬的转了话题,“不知那是何人能得神君如此厚爱?”她玉指一抬,不偏不倚,指向学堂当中的正在传道授业的女先生。
目之所及是一位三十有余的美妇,那女子站在学生当中,着紫色绸衫,外披白色纱衣,步态雍容柔美,简单的绾个飞仙髻,五官虽不出尘绝艳,身材亦不纤细,却是让所有人的目光汇集在她身上。宛若一个发光点,让人追随着她的一举一动。
冷清的眉目间掩藏不住的清高冷峻,琥珀色的眸子顺着木兮所指望去。他眉头微微一皱,垂了眼眸,想了一番,又瞥了木兮一眼,轻启薄唇道“我师尊!”
扶瑶语调微微上转,两字之间已表达出骄傲自豪之意,他不愿旁人闯入崆峒结界,却很骄傲的向木兮介绍他的师尊。
木兮一愣,先是惊她猜测按照扶瑶别扭的性格肯定不会告知此女为何人,她那一问纯属好奇一个凡人居然会有如此气质,却没想到扶瑶竟会干脆利落回答。惊讶问道“你师尊?可是……你不是师承释迦牟尼吗?”
谈起那女子,扶瑶连语气都会变得温润。缓缓道:“我一万岁时,修成神之身,父君命与兄长比试,不慎伤及兄长,愧不能己,逃离神界。于人间遇到师尊,受教儒学。后返回神界方才追随释尊修习佛理。”
距离甚远,木兮灵力被封,凝神侧耳倾听,那女先生说话同扶瑶一个腔调,虽是一板一眼,却儒音悠扬婉转谦逊。
扶瑶低头瞧见木兮白皙的颈上依旧慢慢在渗出血,袖中抽出一方白色娟帕。他将帕子递给木兮,木兮不接,扶瑶便轻轻将帕子系于木兮颈上,止了渗出的血。
其实这点血木兮本不在意,却见他这孩子面上冰冷,性格别扭,也有温柔的一面。本想道一声谢,却又记起就是这温柔的人才是罪魁祸首,似乎应该他先道歉,便悻悻作罢。
学堂内,女子执书而立,那张脸如新月清晕。旁有一七八岁少年作揖恭敬问道“师尊,世上何以存魔?”
女子笑道:“魔,即为索取好处的佛。凡存在,即有道理,万事万物不可因其违背汝之信仰,而妄言乎。”
木兮的心揪着痛了一下,她慌乱着掩饰自己的情绪,不愿被扶瑶发现异样。
很多很多年前,有一个人也曾告诉她,魔,即为收取好处的佛。
很多很多年后,她与当年的人已形同陌路。
好在扶瑶目光一直眷恋在学堂中,并没有发现木兮异样。
学堂中另一少年插话又问:“师尊,古之学神仙者,真有其人乎?”
女子道:“昔秦大夫阮仓,所记有数百人。神仙幽隐,与世异流,世之所闻者不及万一。广成子曾于此飞升成仙,吾崇其所为,必静必清,无劳尔形,无摇而精,乃可长生。”
木兮听着女子所言由衷赞道:“一个凡人能有此见识,的确是个好先生。”
扶瑶看着师尊,恍惚间好似又回到那一年他刚遇到她,他的手上还有大哥的血,她却不怕不问,拉着怯弱瑟瑟发抖的扶瑶,将他带回府中,好生照料。
她也曾盯着扶瑶眼睛教他,人,立于宇宙洪荒,天地之间,须得修成自己的气场,这气场乃是引领天地精气自然而然形成。或温婉亲切,或沉稳大气,或杀伐狠决。后来扶瑶发现师尊不论在何种场合,不言一字,总是可以聚焦所有人目光。无论身在何地她永远都是中心。
扶瑶心下凄然,自己这么些年,遵从师尊教诲,无奈却是邯郸学步,终是高不成低不就。
木兮盯着那女子,看着看着就越发觉得她身上有一种独特的魅力,让人想要上前与之攀谈,见扶瑶如此敬佩她,更想与之高谈阔论一番,随问道“她,唤作何名?”
一瞬间木兮侧头,那狂傲不逊,清高不羁的六界神君居然露出的一刹自卑的眼神,可就只一瞬,短暂的木兮以为是自己看错了。却又听他喃喃道“我……不配唤她名字”
木兮不解,他不配什么?不配叫她的名字?
第一次见扶瑶这般,木兮倒也再呛不出来言语,试探问道:“咳……这是为何?”
为何?扶瑶眼神一冷,转头问道:“干卿何事?”
木兮一愣,好一句干卿何事,真真是敬佩这人情绪转变之快。前一刻还在愧疚自卑,下一秒又高贵冰冷不可侵。
“若是论年龄,你这乳臭未干的小儿还得唤我一声师姐呢,姐姐关心弟弟,理所应当。更何况我这弟弟六界何人不称赞?文武兼修,德才兼备。如此徒弟,想必是女先生最得意之门生吧。”男生女相这四个字木兮特意强调了出来。
木兮本为释迦牟尼座前一朵墨荷,梵音缭绕,化归成仙。而扶瑶师承释迦摩尼,也算得上是个偏门的师姐吧。
木兮就近靠着一棵合欢树,粉色的合欢花随着风飘进学堂,她觉得这角度不好,又换了个方向,挑个好角度细细打量那女子。
她说他男生女相,他不恼不怒;她降他身份,他不恼不怒,唯独对那得意门生四个字在意的紧。好像站在师尊身旁,他连贫嘴的能力都失去了。
“当年吾众叛亲离时承蒙师尊收留,师尊心怀天下,却受限女子之身,将其一生抱负与理想授予扶瑶,唯望吾可金榜题名,入座庙堂。”
扶瑶缓缓讲给木兮听,可这往事更像是他讲给自己听。语气温柔的一塌糊涂,在他心里,那些温暖的事情就该被温柔对待。
他最落魄时,是师尊,那般明媚高贵的女子笑着牵着他。他惶恐,她便不论人前人后处处称赞扶瑶,给予他自信。他不安,她便以儒门礼仪教化他,礼、乐、射、御、书、数,她手把手一样一样教给他。
扶瑶至今还记得那日,师尊穿着淡蓝色纱衣,一头青丝披在肩上,略显斑斓。她匆匆而来轻轻唤“瑶儿汝来,快来试试这件衣服合不合身。”
纯白的袍子流淌在她手中,袖口银丝滚动,腰间以活针绣法用浅蓝色丝线绣了流动的莲花,白色的衣裳,衬着丝绸般墨蓝色的发飘散在腰间。师尊摸着他的脸道“果然汝着白衣甚佳。”
那是第一次,有人送他衣裳。自此之后,他所有衣裳都是仿着师尊赠他的衣物所做。
他为师尊庆生,跑遍大荒西北,耗时月余,投掷千金,于子时之前赶回,送她一整套珐琅琉璃凤求凰茶杯。她笑道:“自此之后,每个生辰,都愿是瑶君陪吾度过。”
她痛失知己,赶赴奔丧,消失近半月,他日日寝食难安,又不敢妄寄书信询问她是否安好,只得惶惶不可终日满心挂念她。她归来时,他立于府门前迎她。却见她一身重孝,拥抱着他,在他怀里哭成泪人,她问他“汝念吾否?”他仓皇而答“当然”她满脸是泪问他“那为何半月不见汝只字片语?”他无言以对,只能轻轻与她相拥,寄以此分享她的难过。他不是不想,而是不敢。
扶瑶还记得,是他穿着她亲手所织衣物,跨马扬鞭,于赵府门前立誓曰今日师尊白衣美酒送扶瑶,他日扶瑶金榜题名定接师尊居庙堂。
他从来都想要成为师尊最亲近的人,可他却又最怕,最怕自己不能亲近她。过多的在乎就会束缚手脚,过多的在乎就更加惶恐。
“喂!”木兮轻喝一声,将扶瑶的回忆打断,她试探性的问道:“那你为何又不敢见她?”
扶瑶默然,“我被迫返回神界,仅用数日打理好事情,匆匆赶回时才忆起天上一天,人间一年。吾与师尊竟已数年未见!”扶瑶苦笑一声。“我此一生,最不怕辜负的便是时光;然我一生最为珍惜的却为时光所负!”
不知师尊得知他榜上无名时该有多失望,不知她等了多久,等他给她一个解释。可这一切又有什么意义?他归来时,已经晚了,太晚了。她嫁做人妇,膝下儿女承欢,而他,没有理由没有立场再出现她的世界!”
府里就好似从来没有扶瑶这个人,他知道,他辜负了师尊,他不是她最得意的门生,他找遍府邸也没有找到那套茶杯,他甚至不知她心中是否还记得数年前曾有一个叫扶瑶的孩子被她带回府中。
扶瑶双手紧紧攥紧,指甲嵌入手掌中,血染红了手,木兮却不能为他做什么。
一别之后,两地相悬,只说是三四月,又谁知五六年。纵然如今扶瑶回来又有何用,他负了他师尊一番心血。可他连解释的机会都没有。
木兮问他“为何不去尝试解释,或许,只是你自己不能接受自己失败。你师尊可能并没有那么介意。”
扶瑶摇头答:“师尊高傲,她曾言,失望过后,再无原谅。”他说话的语气温柔又落寞,他并不怨师尊忘了他,又或者其他。他悔恨的是自己的失败。
七弦琴无心弹,八行书不可传,九连环从中折断,十里长亭望眼欲穿,百思想,千系念。明明心中挂念,却只能如小偷般隐匿暗处,远远望着她,听她为别人传到授业解惑。明明心中挂念,却连见面的勇气都没有。
木兮上前,将他双手掰开,看着他手上的血,突然心乱如麻。不敢见师尊吗?她也一样,回到九重天,还是不敢听到任何关于那人的只字片语。
片刻之前,扶瑶的剑差点取她性命,她都心若止水,此刻见到他伤了自己就觉得那么不该。
极度的自信要么是真正一生平步青云顺风顺水,因不知失败挫折为何物而来;要么便是在掩饰极度的自卑。而扶瑶,很不幸,他属于后者。
扶瑶轻轻握着木兮的手,木兮觉得他的手冰凉的好似寒冰。他的眼神悲戚又绝望,他说:“我见到师尊青丝落白,那是我从来没有感受过的惶恐与心疼。”木兮抬头瞧着他浅粉的唇,敛了儒音的扶瑶仿佛不再那么远,不再那么遥不可及。
是啊,他是神,是这六界最尊贵的存在,是超脱了时空的存在。他不惧震荡,不恐流离,唯独怕……美人迟暮。
“我存了私心,愿她可得长生,我上天入地,寻遍神天人鬼四界却都不曾找到长生赋。我以神力将方圆百里纳入结界,将其时空拉长。结界中人所过一日乃是天界千年。愿我可长长久久匿于暗处,就这样看看师尊,看看就好了。”
闻言木兮右手不经意一颤,传说六界存了一首歌赋,名为长生。长生赋起,可活死人,生白骨,夺天地造化。长生赋起,可修仙身,形神体,炼万物生灵。木兮一直以为这长生赋就在神界,却不曾想到扶瑶遍寻四界竟都不曾找到。
木兮抬头看着他好看的眼,眼里映着那女子的模样,沉声问他:“美人迟暮,本就是这世上最悲伤的事。可神君难过的是那幅皮囊还是那个人?”
那张脸如花树堆雪,过于苍白,没有半点血色。
许久,他才方道“君有凌云志,报刘一丈书。”
木兮心中默念一遍,幡然领悟,旋即一笑,点头赞许道:“师尊果然好名字。”
扶瑶转身欲离开此处,一把抓住他衣袖,好奇问他:“最后一个问题,为何愿将此事与我分享?”
“不是分享,只是我恰好需要有人记得她,我才能确定师尊确实存在,而非扶瑶一厢情愿的幻想。”
在那结界内的女子木兮没有资格评论她是幸还是不幸,木兮唯一知道的是,那是三百年内,她与扶瑶靠的最近的一次。在那里的他,只是一个揣摩不定师尊心意的孩子;在那里的他,愿意将他的过往分享给木兮。
他们二人出了结界,鸾凰驾之,行之千里,一路无话。
扶瑶刚停了脚步,转身似是想询问木兮什么,话还未说出口,面前已落下十几个天兵,为首的正是司命星君。
司命星君一甩拂尘,行了一礼,冲扶瑶道:“天帝有命,扶瑶神君即刻返回乾宸殿。”
木兮见那星君神情凝重,转而问扶瑶:“乾宸殿是哪?”
扶瑶知道一定出了急事,还是耐心向木兮解释道:“神界议事之殿,想来应是神域有大事发生了。今日与魔皇就此别过了。”
扶瑶话音刚落,司命星君便道:“请女皇也同我们走一趟吧。帝后说过,神君身旁若是有旁人,也请一同前往乾宸殿。”
木兮惊讶问道“我?去神界?”
司命星君便点点头。
扶瑶瞧着今日这架势已然明白神界必定是出了什么与自个有关的事了。便向木兮道:“劳烦了。”
木兮觉得扶瑶真是有趣的紧,贵为神界下届天帝,处事礼数周到,虽是嘴贫了点,不过也是一个可爱的孩子。
两人名为邀请,实为扣押,匆匆被带往神界乾宸殿。
殿内立数人,分列两侧。左侧依次为寒飘樱、天枫瑾、东华帝君、西王母。右侧站着几个天兵衣着的人,扶瑶瞧了一眼觉得眼生的紧。
司命星君上前单膝跪地,朗声道:“启禀天帝,帝后,扶瑶神君与魔皇木兮均已带到。”
帝后一点头,司命星君躬身,退出殿内。
扶瑶上前扫视了一眼天枫瑾与寒飘樱,见二人安然无恙。遂施一礼,温声道“儿臣……”
扶瑶话还没说完,便被一个严厉浑厚的女声打断。“卿为吾家,勤苦累年。为九州,鞠躬尽瘁,今,何故作此?”
木兮抬头望去,堂上居二人,执凤涅璎珞,凰磐朱佩.法相庄严,不怒自威。木兮觉得神族就应该长成这样才是合理,扶瑶就是个异变。说到异变,他的确跟这两人没有一丁点像。
打断扶瑶说话的正是帝后。这种行为无礼的很,可是像他们这种人,已经是六界主宰,至高无上的存在,的确也不必在乎那些虚与委蛇的礼数。
再观扶瑶,倒是一脸平静,既不恼她打断自己,依旧温和问:“恕儿愚钝,不知何事召见扶瑶?”那一双琥珀色的眸子里笑意盎然,这么多年扶瑶其余本事学艺不精,唯独这喜怒不现于色的本事同他父君真真是一模一样。
天帝修为以至无双,忽闻一低沉浑厚的男声道:“归罗经被夺,这位天兵乃是负责押送者之一,亦是唯一存活者。”
归罗经,神界至关重要的宝物。相传在宇宙开蒙初期,神界存着一首长生赋。不知道多久之前,长生赋突然离奇失踪,六界中人得知消息后到处搜寻,都希望自己可以得到长生赋。但在漫长的时间长河里,从来没有人找到长生赋。因为子孙更迭,各界对于长生赋的消息早已视为美好的传说。虽然依旧有人前赴后继遍寻长生赋,但大多都是无功而返,终其一生也不曾见到长生赋的影子。
这归罗经实则为一方罗盘,演天地玄妙,据说可以由此罗盘引导寻到长生赋。取名“归”也是希望长生赋可以回归神界。归罗经一直被天帝与帝后亲自保管,几万年里,归罗经才会有一两次异动,而发生异动时,神界就会排大量高手携带归罗经出去,随指引搜寻长生赋。但因为每次都是无功而返,且神族本就拥有绵长的岁月,这长生赋于神界而言着实鸡肋。所以时间愈久,大家对归罗经能否寻到长生赋也着实怀疑。
扶瑶上前几步,站在那名存活下来的天兵前。那人身形奇矮,见了扶瑶早已双腿打颤,眼神里恐惧之色弥漫。扶瑶心下一惊,伸手刚欲探天兵记忆,却见那人噗通一声双膝跪地,嘴里大喊着求神君饶命。
寒飘樱站起来伸手扶起那名天兵,扭头眼神示意扶瑶,扶瑶了然,退后几步。
寒飘樱稚气的声音故作老城到:“你莫要怕,我不会伤害你,你放松,我来看看当时发生了什么好吗?”寒飘樱本就像个十来岁的小娃儿,一双大眼睛水灵灵的看着那人,眼神单纯又清澈,天兵倒也不像抗拒扶瑶时情绪强烈。飘樱将两人掌心相合,整个大殿上隐约出现了当时的场景。
押送队伍是由太玄女为首,辅以二百天界精兵。见此二百来人行至天界,忽见一白衣人急速飘过,顷刻间众人皆慌。来人白衣飘飘,一头墨蓝色的发不羁散于风中,手执望涯,落于队伍正前,此人正是公子扶瑶。望涯剑身极薄,加之扶瑶出手速度极快,待扶瑶落地后轻数三声后,所有人首级应声而落。白衣人搜遍所有仙者神体,拿到归罗经时微微一笑,眼神冷峻又高傲,这狂傲的笑容整个乾宸殿内的人都见过。而后白衣人急速离去,这时那名身形矮小的天兵从服饰下钻出,惊慌的看着周围。
原来那正常人高度的天兵竟是由两个侏儒仙者幻化而成。白衣人动手极快,杀伐之心果断,从动手到结束连一眨眼的功夫都不到。能连取二十多人首级,而自身速度不减丝毫。但因动手太快,他竟大意了一个漏网之鱼。
扶瑶知道最近归罗盘有异动,天帝派人将它带了出去,随指引搜寻长生赋,却不知这一次天帝竟然大意到只派了一支天兵卫队护送,没有一个神参与。
所有人都看到了景象之人是扶瑶,惊讶不已。但观扶瑶神色,泰然自若。
木兮由衷佩服他,自始至终,卒然临之而不惊,无故加之而不怒,的确有几分统领六界的模样。
景象慢慢消散,寒飘樱匆忙跪下道:“父君,此人定是冒充二哥,二哥怎么会杀人夺罗盘?他如果想要的话,跟父君开口要就是了,何必大费周章。”
扶瑶从幼年开始,便明里暗里到处搜寻长生赋,神界之人都清楚扶瑶对长生赋的执念,也都由着扶瑶寻找这存在于传说当中的物什。扶瑶知道神界有归罗经,他的所作所为也表现出他迫切的想要长生赋,但他从未向天帝禀明想要使用归罗盘寻找长生赋,这也算是神界未解之谜之一。
“这倒也是……”帝后缓缓开口,目光慈爱又温柔,与之前斥责扶瑶的人判若两人。“扶瑶神君修为高深,手执孤则,想取神界何人首级都如探囊取物,此番夺宝,若是没有足够的诱惑当不致行出这般荒唐的事来。”
“对啊对啊,二哥当然不会这么做。”寒飘樱急于帮他二哥洗脱罪名,小丫头急的鹅蛋脸上现出一抹红晕,好像被冤枉的人是她自己。
飘樱着急,跪下说话的时候,稍微一动,手腕上的铃铛轻微作响,扶瑶瞧着飘樱,更觉得这丫头可爱了,全然不顾自己此刻身处危局。
帝后眼神一转,她最恨的就是自己的孩子非得跟一个庶子感情甚笃,扶瑶有任何事都能见到她帮着求情,转念又想到自己的儿子,却是压抑不住内心翻滚的恨意。
忽闻一男童声音从上传下,竟是天帝缓缓开口:“之前魔界拜上书函,道更替了魔帝,想不到时至今日才有缘见到女皇。”
天帝修得大道,可化万象,可形万法。声音,形态俱为表现,可瞬时化万千,不知本尊为何。
木兮内穿薄蝉翼的黑色胸衣,腰束烟罗裙,外罩一件逶迤拖地的黑色翼纱,一身劲装,不施粉黛,少了几分女子温婉的娇媚,多了几分飒爽英姿。上前行礼道:“魔界动荡,木兮初登大宝,未得及时觐见天帝,是木兮之过,望天帝罪罚。”六界之皇各司其职,原本地位平等,只因神界千百亿年来以其不死之身独立六界,是以其余五界尊天帝为首。
忽又闻一中年男子高亢声音道:“魔皇言重,此番既来了神界,当由我儿扶瑶好生款待。”
扶瑶躬身接话道:“当然。”语毕思及木兮那套当然是,当然不是的理论又觉得这女子多了几分趣味。
帝后匆匆同天帝耳语几声,天帝遂问道:“扶瑶方才可是同魔皇一处?”
扶瑶点头。“方才与女皇驾鸾凰于西北海之外不周负子山,正与女皇感慨禹帝功德浩量,儿之楷模。司命前来传父君旨意,遂携女皇同归。”
帝后遂道:“我儿方才于归罗经被盗时居何位?”
扶瑶料到迟早得有这一问,从知晓事情缘由开始,他就想好如何避开这个话题了。嘴角微微上扬,右手祭出望涯,白皙的脸上梨涡若隐若现,帝后神色微动,手中结界冲向侏儒天兵,扶瑶已经取了那侏儒天兵的首级,右手执剑,左手提颅,笑颜如花。
扶瑶速度极快,帝后在他祭出剑时出手保护那天兵,却已被扶瑶取了首级提于手中。
白衣染血,他眉头微皱,似是嫌弃肮脏的血脏了他衣服。
帝后拍桌而起,修为化声,十万年修为直冲扶瑶而去。但见扶瑶不躲不避,天枫瑾身形疾动,情急之下护于扶瑶身前,但刹那之间众人再看却是扶瑶又护在了天枫瑾身前,以肉身承受帝后全力一击。刹那之间两人位置两换,这是在说明这一招不是他扶瑶躲不开,而是他不躲。
天枫瑾见公子被伤,美目一横,眼神狠辣的看向帝后,右锁骨上彼岸花光芒大盛,扶瑶叹气,传声于她道:“你呀,这般沉不住气,枉我苦心教导一番,退下。”他身边的这丫头他教了这么多年,却还是一见到他吃亏就忍不住。
天枫瑾不言不语,眼神急切的看向扶瑶,扶瑶点头再次确认自己很好。
帝后起身威声怒道:“扶瑶神君,尔胆敢乾宸殿上取人性命?盗罗经在前,杀人在后,众目睽睽你意欲何为?眼中是否还有本宫与你父君?”
扶瑶瞥了一眼帝后,缓缓道:“若是按照您的说辞,那么乾宸殿上,母后公然对儿出手,众目睽睽之下是想要处之而后快吗?那您眼中又是否有我父君?”
这小儿牙尖嘴利她一向知道,此刻不屑轻哼一声,道:“是你放肆在前,本宫只是要好好管教儿子,这乾宸殿可不是没有礼教的紫微宫,由着你胡闹。”
扶瑶躬身行了一礼,脸上还是挂着好看的笑容,道:“放肆在前,只为说明,扶瑶行事,绝无意外。”这八个字掷地有声。
以他的功力,如若他真的想杀仙取罗经,那么此刻乾宸殿也绝不会有活口留下报信。
天帝了然,始终由着扶瑶与帝后闹,丝毫没有插手的想法。
扶瑶一向觉得他的父亲冷漠,他不需要妻子,不需要儿子,他只需要一个强大的继承者,一个能守护神域的工具。
寒飘樱脸色难看的看着二哥,原本二哥就同帝后关系不好,一直都是她在中周璇,可今日虽然她相信哥哥是冤枉的,但自始至终扶瑶一句否认的话都没有,却以雷霆手段来证明他不是盗归罗经之人,这种情况只能让帝后日后对他更是厌恶。
东华看着扶瑶手中的头颅,无奈扶额。这人性格就是这么扭曲,你好好解释一番你方才去了哪里,和谁在一起,这不善了了,非得以另类手段来证明。不过若是扶瑶会道歉,那这人一定是假冒扶瑶。扶瑶是那种明明我错了,但你可以杀了我,我也不会说一句我错了的人。
只有木兮看着扶瑶的眼神全是赞许。行事出人意料,为人多情温柔,关键时刻杀伐狠决,是一个帝王的好材料。
解释,是这世间最苍白无力的行为。
他以强者之姿守护了他师尊,证明了他清白,这么短的时间内想出方法铤而走险尽全力保护所爱,也的确是个聪明的孩子。
扶瑶温声道:“父君,君主议政,衣裳污秽,于礼不周,请允儿臣前去更换。”
他的父亲,六界最强大的君主,眼里没有温情可言,又或者对他才没有温情。因为自始至终他都是一把锋刃的刀,是天帝震慑五界的刀。
闻言,天帝朗声道:“扶瑶,既非你盗取归罗经,本尊便着你十日内辑凶还书。”
在天帝而言,他需要一个最适合的继承统管六界的人,不管这个人是谁,又或者这个人被人如何欺辱。他从来放任帝后与公子断生对扶瑶打压、伤害。在他的眼里,如果一个帝王没有能力从这等兄弟阋墙之争中胜出,那么他修为再强也不配统领六界。
帝后不经意间一笑,她仿佛丝毫不介意天帝放任扶瑶离开,与方才怒不可遏的状态判若两人。
扶瑶领了旨意,匆匆化光返回紫微亘春宫。他真的是一刻也不能容忍衣裳上染了这等污秽之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