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贵的毛毯被迅速掀开,皇太极快步从屋内走出,面色有些苍白:“带他进来。”
屋外的后金高层们早已陷入混乱,大多数人还没明白石河驿乃至新金失守意味着什么,而包括刘兴祚在内的少数人,此时已在心中飞速盘算起来。
瘫软在地上的骑士被武士抬进屋子,皇太极扫视周遭一圈。随着目光转过,所有被他看到的人都下意识地低下头,原先还嗡嗡如市集的人们慢慢恢复沉默。
“刘爱塔在否?”
刘兴祚抬起头,目光对上正看着自己的皇太极:“奴才在。”
“你也进来。”皇太极淡淡地说了一句,转身走入屋内。
刘兴祚从人群中走出,缓缓跟着皇太极进入室内。这间屋子原先是正白旗某个梅勒额真的宅子,皇太极驾临后征为行宫,里面挂上了不少金黄色的丝绸、毛草。
屋内中央空出,靠近门口的地方站着二十几个高层贵族,为首的赫然就是萨哈璘。见刘兴祚跟着皇太极进来,萨哈璘微微朝他点头,但没有说话。
屋内上首摆着六张椅子,左右位置上坐着五位旗主,正中央的椅子空置,应该是皇太极的位置。他进来后没有坐下,而是大步走到跪在屋子正中央的骑士身前,语气温和地问他:“你细细说一遍。”
那骑士进来后喝了不少水,现在精神充足了不少。他朝皇太极磕头后道:“奴才是英俄尔岱主子麾下白甲,驻守石河驿。昨日澳宋尼堪忽然蔽海而来,火炮齐发,打垮我城墙。随后又放下小艇,数百汉狗登岸,打破石河驿。奴才受主子命令,率数骑突出包围,赶来报告大汗。”
“你之前说新金沦陷,此是为何?”
“回大汗,奴才在路上遇到新金城内逃出的余丁。他们告诉奴才,澳宋尼堪在新金湾内登陆,运输辎重的索尼主子舍弃粮草,率轻骑南下,结果被打破石河驿的那队尼堪堵截,只有十几人逃出。”
皇太极耐心听完,摆摆手让武士带骑士下去。他深深吸了口气,闭上眼睛站了一会儿,才慢慢把浊气吐出。如同放下一块重担,他睁开眼睛时已经没有了之前的隐隐犹豫。这位八旗共主猛地转身,走到挂在墙上的地图处。
屋内众人的目光聚集在他身上。随着他的手指缓缓移过新金,又向东越过红咀堡,每个人都明白了澳宋人的意图。
座位上的莽古尔泰第一个开口:“汉狗不一定会夺下...”
“来不及了。”皇太极重重地打断了莽古尔泰的话。他转过身子,眼里透出冰冷的光芒,“各位贝勒,我们必须立即北上,夺回新金。”
屋内众人依然保持沉默。站在下方的固山额真梅勒额真们自不必说,他们没有兵权。而坐在椅子上的其他五位旗主,此刻却依旧维持古怪的安宁。
皇太极转过身子,背对着下方众人。在这个角度,刘兴祚看不清他的表情。但从同样处于正中间的大贝勒阿敏的目光中,他大约猜到皇太极正在冷冷地与阿敏对视。
“谨遵大汗号令。”坐在最边缘的豪格忽然大声道。
这样一声大叫打破了室内的平静,下方的人们抬起头来,交错的目光在上首六人间扫动。良久后,阿敏才张开嘴,微笑道:“就如大汗所言,撤军吧。”
如同听到一声号令,数十人的声音顿时响起。在一片热闹的“愿随大汗前往,攻破新金!”的喊叫声里,众人依次跪倒。跪在最末尾的刘兴祚低下头,隐藏起脸上的表情。
“刘爱塔,你来讲一下新金的地形。”皇太极的声音再次响起,“六旗固山额真,现在立即出去组织撤军。粮草尽数舍弃,骑兵需以最快速度启程,今晚就要打破石河驿,明日早晨必须开始攻打新金!”
刘兴祚“喳”了一声,从地上站起。他在复州惨案(注1)之前担任南四卫长官,对此地地形最为了解,因此必不可少地要为建奴讲解形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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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中午,东西两个大营的建奴同时发起猛攻。
西部防区的孔有德和过去几周一样,待在南山上指挥防守。此时的他早已习惯了和建奴交锋,见到成百上千的后金兵从坑道里翻出朝金州长墙奔来,他竟还在不急不缓地用纸卷烟草。
“按照第五号预案来。”他转头吩咐了副官一声,便由后者向下方传递旗语,自己将卷号的烟从桌子上拿起,摸出一盒火柴把它点燃。轻轻吐出一个烟圈,孔有德从座位上站起,一只手举着望远镜朝下方望去。
“日他娘,建奴还真他妈舍得投人命。”孔有德一边看一边骂,不时把烟塞进嘴里撮一口,然后憋住气,直到脸色发红才把颜色几乎看不见的烟吐出,长长舒一口气。
“吩咐下去,建奴不要他们的人命,我们可不要客气!来多少建奴,打死多少建奴!”
孔有德作为西部防区指挥官,贵为镇江团中校团长,自然知道断头台计划的内容。按计划来看,今日建奴大约已经知道新金和红咀堡被截断的消息了。后金没有水师——那些载重量十几个人的渔船不算——辽南半岛又是个中部丘陵,两侧沿海平原的地形。一旦沿海的陆地道路被截断,数万人的后金军队就无法得到一粒从辽中腹地运来的粮食。
后勤中断后,建奴只有两个选择,一是不惜一切代价向南进攻,打破金州长墙攻入旅顺半岛,再一鼓作气夺取旅顺,缴获澳宋人的辎重后徐图后计。二就是抓紧时间向北,最少也要夺回新金,打通补给线,再考虑继续打金州还是班师回辽阳。考虑到后金在金州把狗脑袋都打破了,最大的可能还是选择往北撤离。
既然如此,这次的进攻就会是一场战术欺骗,目的约莫是让守军以为他们会维持进攻,以此掩护后方的撤军。
嘿嘿,骗谁呢,真当孔某人是大老粗啊。不过话说回来,就算孔有德知道建奴的盘算,也知道建奴大概率知道自己知道他们的盘算,甚至建奴也基本知道孔有德知道他们的盘算...这场徒劳死伤生命的进攻还是会进行。
孔有德在日本时,听过李如初说了这样一句:一个人的死是一出悲剧,一万个人的死,难道就只是一个统计数据了吗?
遗憾的是,对后金来说,这句话好像就是这样的。今天进攻一次,死上一千多人,大概其中有七八百人都是被强迫来的汉人包衣。反正都是汉人打自己人么,女真贵族们可不心疼。
几公里长的战线上,数千名后金兵被无意义地驱使向长墙。他们中的所有人,除了极个别有关系的人外,都不知道在今天夜里,大部队就要趁着夜色撤离。自己的姓名,丢出去连个水花也溅不起来。
张泰此时并不知道自己的命运。在听到号角声响起后,他抓着一面盾牌,挥舞着顺刀越出壕沟,赶着七八个包衣往前冲去。
“快冲,快冲!”壕沟顶端距离金州长墙只有两百五十米左右,这是能避免被长墙上的火炮直射的最近距离。饶是如此,所有从坑道接近长墙的人依然面临着大角度抛射炮弹的袭击。等所有人都爬出坑道后,张泰将辫子咬在嘴里,死死抓着刀柄。面前的大地上,这些日子陆续被击毁的盾车比比皆是,这将成为他们冲锋路上的掩体。
如今的后金兵们已经学乖,没有人会直愣愣地朝长墙跑去。每个活过一次以上攻城的人都知道,借助盾车残骸曲线接近,才是活下来的唯一办法。
“张泰,带人从左边跑!”
听到喊叫声,张泰转头答应一声。朝他喊话的是白甲阿克墩,他一直指挥着这个牛录的余丁们。看着在后方遥遥发令的阿克墩,张泰忽然意识到这次进攻中,人群里的女真主子们数量好像有点少。
呼啸而来的炮弹和铅弹从张泰身边飞过,打断了他的思维。几个倒霉蛋在从一辆盾车跑向另一辆的路上被打倒在地。看着还在血泊中翻滚的包衣,张泰面无表情地爬起,驱赶着手下继续狂奔。
“葛二文,为什么不冲!”经过一辆盾车时,张泰发现自己牛录的一名包衣卧倒在盾车下方,抱着脑袋瑟瑟发抖。
被叫出名字的葛二文放下手臂一看,哭喊道:“主子,我腿受伤了,跑不动了!”
张泰一把扑倒在他身边,抓着他的手把他从车底拖出来,压低声音吼道:“你娘的疯了?大金主子还在后面督战,你敢躲起来?不准说腿受伤了,残废的汉人会被杀掉的!”
葛二文一把将张泰的手甩开。他满脸泪水地喊道:“我不去!我哥前几日就死了,我不想死!”
“你不去就会被女真人杀掉!”
“老子日他妈的建奴!我是汉人,我不要给他们送死!你那么想打澳宋人,不就是因为你想着抬旗吗!现在你不是旗丁了吗,还不是要来吃铅字!你害死刘老大有个屁用!”
张泰定定地看着对方,脸色猛然发黑。他拔出腰间的鞭子猛地抽打过去,嘴里胡乱地骂道:“老子打死你个狗才!”
葛二文哭喊着爬起来,背上被鞭子抽得皮开肉绽。他丢开手中的刀子,朝着长墙一路狂奔。
张泰见他开始跑动,才慢慢收回鞭子。他默默地看着朝长墙跑去的葛二文,对方张开双臂,隐约呼喊着“我要投降”之类的话。
随后,葛二文背后突兀地绽放出几朵血花。他依着惯性朝前跑了几步,便一声不吭地扑倒在地上。
注1:1623年,时任南四卫长官的刘兴祚组织汉人逃亡山东,被汉奸揭露。事后,丧心病狂的杀人狂魔奴儿哈赤下令屠杀超过两万名复州居民,刘兴祚的弟弟也在惨案中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