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人补续的镜子灯谜直接道破了这个原理,它说: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象忧亦忧,象喜亦喜。
这个灯谜说的就是照镜者是什么样子,镜子里映出的形象就是什么样子,镜里镜外是统一的。补续者把这个灯谜按在宝玉头上,其用意直指《石头记》,直指《风月baojian》,也直指贾瑞照镜。
总之,无论是阿凤还是骷髅,无论是正面还是反面,贾瑞看到的都是他自己。只不过正面是假,反面是真;正面是因,反面是果。这个情节为我们揭示了这样一个道理:如果你对书的“风月”主旨自以为是的妄加猜测,对阿凤的勾引不假思索地贸然相信,必然会走向镜子的反面,踏上一条不归之路。
要知道,镜子反面的“骷髅”既代表观书人的结局,也代表书的结局。贾瑞从镜子里看到的是男女qingai,其祖父“当代老儒”贾代儒同样看到的是男女qingai,所不同的是,贾瑞对它爱不释手,代儒却对它深恶痛绝,并斥责说:“是何妖镜,若不早毁此物,遗害于世不小”。这就说明,无论是沾花惹草的花花公子,还是一本正经的老学究,对《红楼梦》的看法基本一致,都把它当成低级趣味的**看待,将其归之为末流。这恰恰是以己之心度书之性,结果只能是既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此书。这就是作者通过贾瑞照镜带给我们的启示。
跛足道人看似为拯救贾瑞而来,实则为拯救此书而来,当“风月baojian”面临被焚的危险时,他挺身而出,大声喊道:“谁毁‘风月鉴’?吾来救也!”。脂砚斋在代儒诋毁“风月baojian”的文字后面批道:“凡野史俱可毁,独此书不可毁”。可见,跛足道人实际上是作者的化身,他不愿看到他的心血受到贾瑞和贾代儒这两种人的玷污和糟蹋,故让跛足道人出面代为施教以点醒读者。这就是跛足道人苦心设教的意义所在。
阿凤和骷髅这两个看似风马牛不相及的概念,被作者用“风月baojian”紧紧的联系在了一起,成为了一部活生生的反面教材。可惜的是,我们从来都没有领悟到镜子正反两面所透出的深意,更没有注意到它对书的理解具有启蒙教育的作用。事实上,真正起“正心”作用的并不是“风月baojian”,而是跛足道人,“风月baojian”只不过向我们演示了一回“心”不正的后果是什么。
中国有个典故叫“痴人说梦”,说的是唐高宗时,有个和尚,修行很高,言谈举止十分奇异。一次,他到长江、淮河一带云游。有人问他:“你姓何?”他回答说:“我姓何。”这人又问:“何国人?”他又回答:“何国人。”和尚死后,李邕为他作碑文,因不懂他的话的意思,只好这样写道:“大师姓何,何国人。”此事被后人当成笑话,认为和尚原来好比“对痴人说梦”,而痴人竟会信以为真。
事实上,“风月baojian”和贾瑞的关系,就是“和尚”和“痴人”的关系。当你面对如此高深的和尚时,绝不能以常人的思维去理解他所说的话,否则就会闹出“痴人说梦”的笑话。这个典故不是讥笑说的人愚笨,而是讽刺听的人糊涂,因为他听不出人家的弦外之音,让自己陷入了“缘木求鱼”、“胶柱鼓瑟”的愚蠢当中。“风月baojian”是一个多菱镜,从哪个角度看都不一样,所以对它的解读历来是“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但实事求是的说,到目前为止,所有的看法都没有跳出贾瑞的视野。
见仁见智的结果是什么?就是鲁迅先生所说的:“单是命意,就因读者的眼光而有种种: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密事……”。也就是说,你的看法无论是“仁”还是“智”,其实都是自己的想象,与书的本意无关。这就像戏剧对生活的模拟一样,演员在舞台上的表演并不代表生活本身,只是一种虚拟的东西,当我们把虚拟当真实时,自然就走向了镜子的反面。
当然,面对这样一幅广袤而又深厚的历史画卷,每个人的心灵所获各有不同是可以理解的,但这并不等于说镜子里所反映出来的东西具有不定性,谁的思想都可以投射其中,谁的观点都可以在这里对号入座。如果是这样的话,“谁解其中味”的设问,岂不成了一句空话?“假作真时真亦假,无为有处有还无”的警示,岂不成了一个摆设?正因为作者料定会出现这样的结果,才设计了贾瑞照镜的故事来点醒世人,点醒读者。如果你能参透这面镜子的奥妙,那么这本书的内涵你就理解了一半,从这个意义上说,贾瑞照镜实际上是点睛之笔中的点睛之笔,因为“正心”教育是每一个读者的必修之课。
贾瑞的教训十分深刻,给我们每一个人敲响了警钟,“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是作者对这个教训的高度概括。“一从”即设相思局投贾瑞之所好,让其傻乎乎的往里钻。“二令”即在他上当受骗的过程中适时加以提醒,“令其知改”。第一次提醒的内容是:此路不通,速作回头要紧。第二次提醒的内容是:里面空空如也,即使进去了也什么都得不到。但两次提醒在贾瑞身上都没有起作用,面对阿凤的诱惑,他总是毫不犹豫,勇往直前。“三人木”就表现了她的痴迷心态。阿凤第二次约会他,因为上过一次当,他有点不太相信,反问了一句:“果真?”阿凤欲擒故纵的说:“谁可哄你?你不信就别来”。他马上回答说:“来,来,来。死也要来!”。正是这三个“来”字毫不留情的把他送进了白骨如山的坟墓。繁体字的“來”是由“人”和“木”组成的,三个“來”就是“三人木”。正是这“三人木”生动而又形象的刻画出了贾瑞执迷不悟的愚昧情形。所谓“一步行来错,回头已百年。古今风月鉴,多少泣黄泉”,这个批语既针对贾瑞而言,也针对读者而言。
为什么是“哭向金陵事更哀”呢?这是因为他的自以为是不仅葬送了自己,更葬送了此书,让它永无出头之日,这就是“假作真时真亦假”。如果你看不懂书的内容,就等于把它糟蹋了,让作者的心血付之东流,难道还有比这更悲哀的吗?需要说明的是,这里的“金陵”指的不是南京,而是陵墓,它与立在风月镜背后的骷髅一样,都是死路一条的意思。
作者用“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告诫我们,如果把《红楼梦》作为才子佳人的故事来读,必然会出现书误人,人误书的结局,而这个结局恰恰是作者最不愿意看到的。在“蘅芜君兰言解疑痴”一文中,宝钗针对黛玉看《西厢记》和《牡丹亭》杂书一事严肃、郑重的提出了自己的看法,她说:“男人们读书明理,辅国治民,这便好了。只是如今并不听见有这样的人,读了书倒更坏了。这是书误了他,可惜他也把书糟蹋了”。这段话是对“一丛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最好注解,它说出了《红楼梦》与《西厢记》、《牡丹亭》的区别在于:前者是“辅国治民”的书,后者是才子佳人的书,二者风马牛不相及,万不可一般对待。
为了防止人误书,书误人的事情在我们身上发生,我们必须按照跛足道人的要求去做,只照镜子的反面,也就是“反照”。所谓“反照”,就是反看的意思,而反看就是通过现象看本质,破解隐藏在文字背后的密码,揭开其不为人知的真相。反看的理由一旦确立,自然就涉及到如何反看的问题,也就是用什么方法进行解读的问题。说到方法,就不能不提到“索隐”这个大家熟悉而又敏感的话题。(第一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