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七岁掉进秦淮河后,生了很大一场大病,之前的事都记不得。鸳姑姑就是那时进的府,那时母亲出去天南海北的找寻父亲的踪影。回来时,带着一个容貌和善,声音柔腻的姑娘,那便是鸳姑姑。
“依依,日后,姑姑来照顾你好吗?”她声音真的好柔和,眼神好温暖。
我只是盯着她好看的眼睛笑,她拿过一张宣纸,几经辗转间,叠出一只蝴蝶来逗我。又叠了第二只,第三只……
我再次醒来时,已经是三天后。
安哥已经安排鸳姑姑葬在母亲坟后,正对着西南方,还在坟头种移栽了几株上好的金银花,问我要不要去看看。
我平躺在床上,盯着棕色木雕的床顶,悬下来的几只纸蝴蝶。从半开的窗户吹进来的晨风,拂动着桃色的帐幔,纸蝴蝶在床中央蹁跹飞舞。
安哥见我没反应,还是尽责的开口禀告:"这几日晨昏定省,掌柜们都有来,只是见家主还在昏睡,坐了会儿就走了。"
守在床沿的璎珈,看见我一动不动,急得哭起来:"小姐,你可千万别想不开啊,大夫说,您郁集于胸,受激时,气血上涌,你强逼忍下这股血,结果凝成血泪流出来,你可再受不得刺激!”
我侧头看着她满脸的泪痕。有些人流泪是件多么容易的事呢。
安哥知道我听不得哭哭啼啼,忙带着璎珈出去:“你呀,别吵着小姐,难为你能将大夫的话原封不动的复述。”
我下了床,拿过衣架上的素色长袍披上,走出屋外。
站在廊檐下,望着阴沉天色下,悬在我头顶的风铃,叮当当的摇摆碰撞着。如今的我,真真是一个人。
过了会儿,安哥拿着账本走了过来。我瞟了一眼,清楚这几日搁下不少事,吩咐道:"备好马车,去荣月楼。"
花城最繁华的长庆街,南北相通。也是花城四家族商铺盘踞的地方。
我站在荣月楼下,习惯的抬头看向二楼。再也没有那个紫衣佳人,风情万种,倚栏卖笑。
我刚进大门,一道清灵的呼唤响起,我抬头,是意荭。
她套着一身姜色男装,手中握一玄色纸扇。脚步一高一低从楼上下来。安哥立马拦在我身前。意荭侧头轻笑,声音宛若碎玉般清零,"安管家这又是管事又是护卫的,可一点不懈怠!"
我挑了挑眉,"你怎么来了,红颜馆的掌事是死的么。"
意荭皱皱眉,"听说鸳,你受伤了,我这不是担心吗?"
我眼神暗了暗,"我没事,随我上去。"
母亲身体还算好时,我只要一得空闲,就会跑去红颜馆,与意荭扮作风流公子混入花城即映诗社,暗地里打听这群有钱有势的公子哥儿,好玩的玩意儿。继而搬进妆家各大酒楼茶肆以及风月场所中。
只是往后,恐怕再没机会。
我提着裙裾,步上二楼,正好遇上苏络青带着他随从下楼来。我收回迈出的脚,朝他施礼。
"苏庄主,那日禄石巷的事,多谢了。"安哥说那日,是苏庄主请官府带人来解围的。而我当时拼命扑过去的人,正是苏络青。
苏络青一身青色长衫,发上系着一根银色发带。微微摇头轻笑:"只是举手之劳,不必道谢。妆小姐的伤,养的怎样了?"
"已经大好,我自小身子弱,劳烦庄主挂心。"我看着他温柔关切的眼神,一时有些不知如何自处。忽然看见他修理干净的下颚有一处青紫,忽然脸发起烫来。
慌忙侧头,瞥见苏络青随从手里捧着的,正是妆家在苏家钱庄兑换的账目,抱歉的开口:"是我疏忽了,这些账目本该是我亲自送过去的。"
苏络青淡淡笑到,"妆家与苏家是世交,互相帮衬是应该的。妆小姐勿怪在下心急上门揽客就好。"
我摇头称怎会。如今母亲走了,妆家与苏家着浮于表面的世交关系,也淡了吧。更是因为,从此,妆家再没有,他惦念的人了。
苏络青寒暄几句,告辞下楼。
我快步上楼,走进账房,走到二楼栏前,望着一袭青衣的身影,走上马车。银灰的马车渐渐消失在街尽头,我才收回目光。
意荭跟进来,一脸坏笑的看着我:“苏庄主方才对你笑得多温柔啊。”
我叹了口气,靠着栏柱自嘲:“你又何尝不知道,这么多年了,他的这种看似温柔的笑,实际上是最疏离的模样。”苏络青对每个人都是这般看似赏心悦目,和善友好,实则虚伪至极的笑。
“即便如此,依依,你还不是看的高兴。”薏红柔声柔气调侃道。
我故作生气的叫安哥送她回红颜馆,顺便好好给掌事提提醒。
原本还想教她看看荣月楼的账目,现在被她调侃得完全没心情了。
薏红很犹豫,张了张嘴没说话,我叫安哥去门外等着。
“是这样的,你知道以前我买过一个丫头,叫余香,一直受我□□,视作妹妹,她原本早就应该接客了。可是有一次随我去城西的刘员外家,喜欢上人家的小公子,死活不愿接客。”
“不卖身,可以卖艺,若是刘公子愿意,可以买她回家。”我简洁说道。
“原本是这样,可是刘公子家人不让他娶青楼女子。”薏红难过道。
我皱了皱眉:“那她想怎么样。”
“她不想怎样,是风琴,琴姨不让她走。”薏红为难道:“你知道琴姨很多钱都投在我们身上,盼着我们都有机会嫁个好人家赎身。如果刘公子有钱给她赎身,早就赎她出来了。”
我皱眉:“你想让我破了规矩?”
“只是希望你能跟琴姨说通说通。”她恳求道。
“那你就让他把钱凑足了赎人,规矩不能为她破。”我冷静到。那刘公子我听说过,一个附庸风雅的软人,以前捧着几张打油诗,想进即映诗社,被胖子撵出门。
薏红没有再开口,转身出了门。
我低头盯着楼下,来来往往寻欢作乐的人群。忽然想起容华月也时常站在这个位置,俯视这群的人,心里又作何感想。抑或是,她在盼望,她期待的那个人会走进着荣月楼,带走她。
我拿出算盘对完账目。坐在木椅上思索着,由谁来接手荣月楼好。不过眼下还有事情没有办完。我披上黑色斗篷,坐马车去了城西府衙监牢。
荣华月一身囚衣,端坐在草堆旁。头发依旧梳得一丝不苟,脸色有些苍白。
看到我她并不惊讶,一脸淡然。
我叹了口气:"之前我说的条件,仍旧有效。那份家书是真的,得益于母亲多年来委托郭家马队的打探。十日之后,亥时,安哥会派人来劫你,之后你就随着商队去北漠吧,再也,别回来了。"
荣华月终于表情微动,依旧不说话。我抚摸着手心结痂的伤口,无奈的微笑,原本也不指望能和好如初,如果,她不带头反我,如果……
我望着牢房中潮湿的干草,转身离开:"李四,我已经求苏知府轻饶其家人,别的我不敢保证,但他一家老少性命,我保了。"
荣华月忽然疯狂的叫喊:"为什么不杀了我!为什么!你们妆家人,不是一向心狠吗?"
我耳边充斥着她撕心裂肺的喊叫,为什么?是啊,为什么,她害死了父亲,害死了鸳姑姑,也害了母亲,可我依旧恨她不起来啊,她这一步一步,说到底,是母亲间接逼出来的。
我在通道拐角停下,袖中的手握了握拳头,没有回头:"因为,你始终是我的师傅。"
走出阴暗的牢房,我深吸一口气。吩咐车夫先回去,我想一个人,走走。
拐进一条小路,路两旁开满雏菊,清香怡人。
母亲其实最看重的人,就是荣华月。她时常仗着自己深谋远虑,为身边的人打算最好的安排,却又冷面冷心的藏在心里。就如同荣华月这事一样。明明当年的拒绝是为她好,暗地里一直动用人脉为她寻李玉塘,为的不过是让荣华月不会在北漠被沙盗,蛮人伤命。一腔关切换来亲近的人处心积虑的记恨报复,值或不值,我作为后辈,实在评说不了。
而我,似乎也是这样的不讨喜的性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