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不可能没有任何原因喜欢别人的。一定有或大,或小的缘由。
也许是救过她;也许是帮助过她;崇拜过他;也许只因为一片遮雨的广袖。
我十岁时跟母亲去京城住过三年。现在的丞相府还有我住过的遥水阁。
那时京城刚经历政变,新帝为了笼络旧朝大臣,恩赐贵胄功臣子弟可以入宫同皇子公主一同读书。
我刚进府时,祁清风下朝后都会亲自来教我习字,当然他或许只是为了亲近母亲。而我其实挺喜欢这个留着八字胡须的老男人,因为他教人的方式很独特很自由。
那时我母亲不太拘束我,我见祁孝廉每天背着布袋进出宫,觉得很好玩。就磨着这祁孝廉偷偷我带进宫。
那时,我磨人的本事更甚,他年方二十,做了正六品的国子监司业。耐不住我烦恼,第二天他进宫跟彼时的七皇子,当今的皇上商量一番。最后商定让我替昊阳公主代几天课。
说来那时的女子上课学习,是要带上面纱掩面。七皇子的同胞妹妹与我同龄,而这位公主那会正不愿意起早贪黑去上课。
第三日,天色蒙蒙亮我就跟在祁孝廉屁股后面出发。说来祁家能三代官拜丞相也是有原因的,对子弟的要求近乎严苛,宫中国子监辰时上课,当时祁孝廉寅时就要起床往皇宫赶。
我双手扯着书袋带子,小脚跟着祁孝廉的大步伐。我明显赶不上他的脚步,所以祁大公子得走一段,等我一阵。结果第一天上课,就连累国子监好夫子迟到了。
其实他完全可以不顾我,自己赶路的,反正我有昊阳公主的书童陪着,奈何他责任心太强。
我因为顶着昊阳公主的名头,国子监的刘太傅只是训了我几句。可祁孝廉不同了,结结实实挨了祭酒大人十板子。
我整天都是新奇的在国子监到处摸索,用心记下国子监左边的枣树成熟,后院的海棠开得正盛。
终于熬到下学时,我兴冲冲的跟在祁孝廉身后准备回宫,这时,一位身着玄色金丝袍的少年迎上来,他身后跟着一个青衣少年,脸上带着半张不起眼的面具,披散的黑发间绑着一根灰色的发带。
大概是他这一身打扮站在意气风发的金丝袍少年旁边,不太显眼,所以我只是粗粗瞧了他一眼,是个神秘人。
“这就是我的‘昊阳妹妹’啊。现下没有外人,我要瞧瞧第一美人的女儿,生的怎么个好看法!”他这话或是当真,有可能是玩笑话,可是我听完以后有些不适,那时的我的小自尊心不一般的敏感。
我躲在祁孝廉身后,不愿意出来。
少年皱皱眉:“难道本王长得寒碜了,连小姑娘都怕了。“
“七皇子赎罪,她只是没出过相府,世面见得少。“祁孝廉躬身致歉,转头拉我出来,低声解释道:“没事,这位是七皇子,你跪下向他行礼就好。“
我还是不愿意面对这位七皇子,祁孝廉皱着眉回头半解释半威胁道:“你若是不想被人拉去打板子,就赶紧给皇子请安。“
我苦着脸跪下,本本分分的行了个大礼。少年玩笑的走近,欲摘下我脸上的面纱。我有些厌恶的推他,少年有些愣住,而后好笑道:“真凶的丫头啊。“
祁孝廉有些慌乱的跪在我身前,请罪道:“七皇子赎罪,这丫头不懂礼数,冲撞了皇子。臣回去定好好教导。”
“没事,就是开个玩笑,你呀也别紧张。本王还要向父皇汇报功课,先走了。“少年扶起祁孝廉,带着身边的青衣少年绕进花园离开。
祁孝廉带着我出宫时,祁清风正站在宫门口看着我们。我有些紧张的走过去。
母亲常说,有些男人活得越久,眼神越澄澈,而心眼却越浑浊。而祁家的男子,都有这么一双澄澈有神的眼睛。
原以为他会训斥我几句,至少也该罚祁孝廉吧。可他没有说什么,只是转头望了眼皇宫金漆大门。
回府后,母亲也没有责怪我,反而问我今日在宫里学了哪些。这种态度的对待让我至今都以为,私闯皇宫大内不是个事。
可是私闯皇宫大内,终归是个大事。
不过半月,我被隔壁同桌的南阳公主戳破身份。
南阳公主是当今皇太后,也就是那时的皇后独女,比我大五岁。很是得宠,很会恃宠而骄。
说起来我只是上水墨画课时,不小心将墨汁甩到她脸上,毁了她的梅花妆。她放学后,纠集宫人把我拐到国子监左侧的枣树林里,叫人把我面纱掠去,认出我是假冒货,才敢把我挂在枣树上。
那时京城三月早春,春雨绵绵。我被挂在枣树上,脚离地面虽然不远,可是就是够不着。很快我的手臂酸软,耳边也出现低鸣。
南阳公主坐在不远的亭子里,品茗看雨。
我心里暗骂此人小气,宫里的女人忒狠心。心里祈祷祁孝廉他快点找过来救我,最好还带着一包绿豆酥。
我努力在雨下,睁着眼睛看着树林出口。眼睛在雨水的泡腾下,火辣辣的疼。
祁孝廉那身灰色儒衫终于出现,他冒雨跑过来,看到我脸上的面纱掉下明白发生了什么。
走到亭子里,跪着跟南阳公主说着什么。可是雨声太大,我什么都听不到,看那架势大概是求情之类的吧。
一会,祁孝廉丧着脸跑过来,脱下外衣披在裹住我的小身体:“你先坚持会儿,我去找七皇子救你。“说完,踏着满地泥泞跑出枣林。我想叫住他,让他放我下来,可是嘴张开,嗓子却干涩的发不出任何声音。
我咬着嘴唇,心里悔死了进宫玩闹。
我眯着红肿酸涩的眼睛,一直盯着枣林的入口。
天色越来越暗沉,这场春雨停了又下,下了又停。南阳公主一会支着脸看着枣林入口;一会从侍女手中拿过绣品,戳上几针。
我已经没有力气再睁眼,脑袋也昏沉沉的,胸口闷热。四肢一会儿冷,一会儿热。
突然脸上一直滴落的雨没了,我迷迷糊糊以为雨停了。脸上突然出现一双轻柔的手,擦拭我脸上的雨水。我以为是母亲,那般温柔。
我咬着牙,睁开眼睛,入目的是一片青色,我以为是幻觉。
再睁眼,仍旧是一片青色,是一片宽阔的广袖。
袖子的主人是个墨发及腰的少年,我抬头看时,四周已经是昏昏欲暗的天色。他的面具在视线里不怎么清楚,我却看得很清晰。
他身旁站着一个身着甲胄的大个子,手拦在我胳膊上的绳子上。
我的眼睛不知是因为酸涩还是被雨淋进,眼泪一下子流出来。
我从小任性,母亲病弱,与她不曾亲近。父亲在我记忆里向被冲洗掉的墨迹。没有人觉得任性调皮,聪慧独立的我需要呵护,保护。
“苏公子这样,不是叫南阳为难吗?“南阳公主破天荒的从亭子里走出来,侍女撑着纸伞站在她身旁小心护着。
“之策并未有让公主为难的心思,只是这小女孩即便是私闯进宫,也该是禁军监管的事,公主是君,要处置她,之策不敢阻拦。只是现在公主罚过了,之策要带她去禁军营地审问。“
少年目光直视前方,不卑不亢的回答。嗓音透过金属面具穿出,低沉感性。
我此时不知怎么怂的很,一直哭。
“之策要护着她离开,不就是在违抗本公主的旨意!“南阳公主怒道
“皇上刚颁布新令法,公主以身试法只怕不妥。“他晃晃挡在我头顶的袖子。
“哼,怎么你们一个个这么护着这个丫头。竹战,谁也不许放了这个丫头!“南阳公主仰头道。
我身旁的甲胄大个子威严的应了声,握紧我胳膊上的绳结。
少年啧了一声,随手从袖口摸出一把铜扇,甩开扇面,反手一挥,绳子应声而断。
我顺势跌进他怀里,本来脑袋就昏沉,这一掉,直接晕倒。
我印象里的苏络青身上有股味道,是祁孝廉,甚至祁家门客弟子身上所没有的。
一直让我捉摸不透,直到多年后的今日,我在水云台上,看到他对视祁孝廉时的那种淡然。我才终于明白那是怎样的感觉。那是一种对皇权隐隐的蔑视,与不着痕迹的的轻看。
我躺在绣楼的床上,眼睛盯着床幔上悬的纸鸢。心绪慢慢从回忆里拉出,我摸着眼睛,那时候落下的病根是一辈子都愈合不了的伤。而我每次眼睛里酸涩难受时,不可抑制的想起与之关联的人和事,心里既不甘,又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