竖日，屋外阴雨绵绵，我梳洗完毕出房门时，苏络青跟苏落在西凤台用早膳。

难得他终于空闲下来。

见他们兄妹聊得欢畅，我也不好去打扰。今日我还要同于刺查探荣月楼选址的三个地方。

“夫人，不过去一起用早膳吗？”望月站在门旁，问道。

经历昨晚老夫人体贴的安排后，我已经不敢再她女儿眼皮子底下找苏络青。不是说苏落同她一样不看好我，只是难免苏落会跟她母亲交谈的时候说起我。

“让管家备好马车，我跟人约好城西见。”我转身直接下了楼。

望月跟上来，小跑着出去找管家。我如今很熟悉东桑院到苏府大门的路，遇上几个常见的婢女，也能叫出名字了。

出东桑院的时候，我忍不住回头看了眼西凤台上，相谈正欢的两人。苏络青从不曾对我笑得这么开怀。

管家站在苏府门前等着我，犹疑道：“夫人，不用过早膳再出去？”

“不用了，我还有约，大概晚上才砼回来。”我侧头见他穿的单薄，想来方才他出来得匆忙，便嘱咐道：“今日这雨是难停了，苏家人多，还要仰仗管家照拂，管家回去多加件衣裳吧，别着了风寒。”

管家红着鼻头，连连称：“不敢当。”

望月撑起伞，扶着我上了马车。

马车从长庆街拐到安知街，荣清茶铺旁，于刺一身玄色棉袍，撑着一把淡黄的纸伞，上前迎我。

我下了马凳，走到他伞下，一同走到茶铺屋檐下。

我看了眼旁边的空地，约三间茶铺大小，上面堆着一层积雪，这里是临街，处在安知街的中端，离长庆街口有一段距离。

“价格怎么样？”我伸头往西街那边的镶金柱的柳府看去。

“是其他两个地方中，最便宜的，地是这间茶铺老板的，是个挺好说话的姑娘。”于刺答道。

我挑眉看了他一眼，侧头望向茶铺里头，一个窈窕的身影在柜台后忙碌着。

“容清啊。”我低声叹道。

柜台后的身影愣了愣，抬头看向我，一张平淡的脸。

“小姐认识啊。”于刺问道。

她看了我眼，便低头继续柜台后的事情。我走进铺里，左右打量一番，确实如她这个人一样的干净整洁。

“四两狮龙井。”我开口。

“你家开茶楼，还需要自己买茶叶吗？”她声音淡淡。

我一只手拿过于刺的钱袋扔在柜台上：“开门做生意，难道还要区别待客不成？”

“不好意思，现在没有狮龙井。”她妥协，一本正经的拒绝。

我单手撑在柜台上，打量着她：“这么多年了，你还守在这地方。”

她抬头看向我：“不卖，拿走你的钱。”

我偏不收回，带着于刺抱胸离开。

上了马车，我回头看了眼茶铺上清秀的两个字：“容清”。

“直接排除这地吧，她知道是卖给妆家，肯定不会同意的。”我旋转着手腕的玉镯。

“小姐认识那姑娘？”于刺问道。

“又一个喜欢柳知宜的傻瓜。”我幽幽道。于刺便不在追问，只是吩咐车夫去阅江楼。

马车驶进长庆街的时候，我听到熟悉的争吵声，掀开车帘便看到一身白色狐裘的柳絮然，坐在街中间，哭闹着。

柳知宜坐在官轿中，纤手挑着窗帘，对雨中的柳絮然不耐的说着什么。

“我不去，柳知宜，现在你当上皇商了，再也不必忌讳我叔伯们了，所以现在不拿我当回事了是不是！”柳絮然指着他骂道：“你竟然要现在去京城，你又想把我送进徐府！”

我挑眉，这丫头，最近脑瓜见长啊。

“我不跟你废话，现在上来，别丢人现眼，否则，永远别回柳府！”柳知宜威胁道，眼尾扫过轿夫吩咐道：“回府。”

官轿在雨中渐行渐远，柳絮然坐在地上号啕大哭，分不清脸上雨水多一些，还是眼泪多一些。

以我对柳知宜的了解，他当日看到关知民出现在苏家，又极为维护我，他那颗脆弱的小心灵，必定不会安生。听说徐怀今年调任河北地区的观察使，正是关知民的顶头上司，柳知宜巴结正到点上。

“小姐，美人梨花带雨，要不要”于刺指了指车外的柳絮然。

“也好，现在金陵没几个人认识你，你偷偷带她跟着马车，我先一步进阅江楼二楼等你们。”我看着四周看热闹的人越发多，吩咐道。

若是以前，任性惯了，明目张胆的跟柳知宜对着。如今我代表的是苏家，不能妄自任性了。

于刺下马车后，马车继续行驶，停在阅江楼下，我侧头对望月嘱咐留在车上等我。

如今近午时，楼下的宾客较多。

“要上次那间雅间，嗯，掌柜有没有干净的衣服，借一套。”我走到柜台，跟掌柜说道。

掌柜连忙拱手：“苏夫人，衣服是有，不过那间雅间……被您夫君订了。”

我皱眉，故作知晓：“我知道，他约人谈生意，让我来转告一声：换间一楼的，要吵闹点的位置。”我侧头，见阅江楼楼上楼下房间相等，便指着二楼雅间低下的那间道：“就那间。”

掌柜犹疑的点点头，应了声，领着我往楼上的雅间走。

我揣着袖子，摩挲着腕上的玉镯，今日苏络青明显闲在家里，而且谈生意也不会来阅江楼这种清雅的地方，我倒看看，他约的是什么人。

掌柜进门先替我倒了杯热茶：“夫人，点些什么？”

“跟上次一样，另外，谁都不许进来打扰。”我吩咐道。

这时于刺已经领着浑身湿透的柳絮然进来。掌柜何其精明，立马弓身离开。

我回头重复一遍：“记着，是谁都不许打扰。”尤其是苏络青。

掌柜连忙点头，合上门。

柳絮然呆站在门旁，垂着头，似乎要把地板看穿。

我将桌上的热茶递给她：“这么冷的天，喝杯热茶，一会把湿衣服换下。”

于刺摸了摸鼻子道：“我去催催菜。”开了门出去了。

我拉着柳絮然坐在桌旁，她睫毛上沾着水滴，我拿出手帕给她擦了擦：“你以前在学堂那会，可是小霸女一个，怎么混得这么狼狈！”

她抽泣了几声，仍然不说话。

我见这个程度激不了她，便毒舌道：“以前见你每次都是傻跟在柳知宜身后，今日听你跟他闹得一番话，脑子长进不少。”

“你以为，我真的不如你聪明嘛？”柳絮然忽然抬头，一脸认真：“我不是想不到，只是不愿想。”

懂了，就是自欺欺人。

“那为什么被柳知宜一路利用到成年了，还不愿离开他；又为什么突然对我装不下去了。”我摊手。

“我根本就不喜欢经商，有一个喜欢经商，还能把柳家发扬光大的人愿意帮我，我何不乐得自在。”她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真正傻的人是你，是柳知宜，是徐怀！”

我愣了愣，真的没看出来这姑娘原来一直是扮猪吃老虎。

“你自认为聪明，在皇商竞选的时候，把我骗进徐府，害我不能阻止柳知宜竞选皇商；柳知宜更笨，连皇帝那么明显的想找个压榨的富家仕族，当出头鸟得罪户部，他还巴着去上。”柳絮然抹了抹唇角的水渍，打算继续她的大论。

我打断道：“最傻的难道不是你？自诩聪明，善于隐藏，却不善掩饰真心。”

柳絮然没有接话，半响才说：“我跟你坦白，不过是现在我在柳家的地位岌岌可危，要找个同盟。”她看向我，眼里闪着熟悉的狩猎者的光芒：“我还是得找个台阶回府，今日，不过是给他闹闹心，让他一时半会儿去不了京城。”

“柳知宜如今是朝廷命馆，上京面圣你是阻止不了的。”我半叹息，半观察她的表情。

柳絮然瞪了我一眼，自己将茶杯满上：“你以为他如果只是进京面圣，运送贡品，我为什么要阻止？”

我点头，尝了口桂花糖芋苗，等着她说完。

“他要上京求取昊阳公主，将皇家与自己绑在一块。”柳絮然说道：“我不会允许他娶别的女人。”

“看来他身后有个智商不错的主子。”我摆明打听，虽然她坦白了我一直都知道的，关于她喜欢柳知宜这件事。

这时掌柜敲开了门，领着小二上菜，将一套干净的衣服搁在桌上，犹豫道：“方才苏庄主来了，说是要见一下您。”

我拿起筷子，漫不经心的拨动着盐水鸭：“忘了我方才的话了？”

掌柜连忙应到：“没有，您慢用。”

说完带上门离开。

我端起盘子递给她：“你找的台阶来了，要不要消消气。”

柳絮然看了我一眼，会意的接过：“柳知宜这一辈子，错的最厉害的事，就是得罪你。”

说完，她撒手往地下摔。然后一盘接着一盘摔，连茶杯都不放过。

我安静的躲在角落，静静地看着她满头湿发杂乱，像疯癫般，卖力的摔着。时不时拿过一旁干净的衣物，挡一下飞溅过来的汤汁儿。

不一会，门被大力的踹开，苏泷一马当先进来擒住屋里蓬头垢面，状似疯狂的柳絮然。跟着苏络青略着急的进来，他身后跟着提着裙裾的觅乐。

“依依，可有伤到哪。”苏络青撇开地上的碎片，走过来，回头对跟上来的觅乐嘱咐：“你在门外候着。”

我摊手：“没事啊，只是陪柳小姐撒撒气。”

苏络青拉着我上下打量一番，回头皱眉看向屋中央被反剪双手的女人，呐呐道：“柳小姐？”

苏泷愣愣的松开手，拨开柳絮然的头发，眨眼道：“真的是城西柳家的小姐！”

我望着门外容颜清丽的觅乐，心里泛着一股凉意。原来今日苏络青约的人，是她啊。

“柳小姐，你这是……”苏络青示意苏泷退下，掏出手帕递上去：“淋了雨？若不嫌弃，出门左拐几步路，可进苏家钱庄换身衣服。”

柳絮然没有接话，呆呆的望着地板。我暗自攒到，演得那真那么回事。

“表哥，柳小姐好像情绪不佳，这么下去受了风寒，生病了可不好，咱们带她去换衣服吧。”觅乐一脸温和的走进来，轻轻拿着柳絮然的手安抚道：“好不好，柳小姐。”

我冷眼看着她轻柔的动作和可人的表情，若是我，恐怕一辈子都学不会对一个陌生人如此温柔吧。

柳絮然点头，觅乐才拉着她慢慢走出去，解下自己的披风给柳絮然披上。

苏络青拉着我跟上去，不忘嘱咐觅乐小心地上的碎瓷片。

我侧头对苏络青笑道：“你表妹，可真是温文佳人。”

苏络青凤眸里氤氲着笑意，扶着我的肩走出雅间：“我们家的人，性子大都这样，你以后就知道了。”

我敛下汹涌在心间的酸意，回想起来，苏络青好像也是这样温文的性子。心里忽然好受了一些。

下楼梯的时候，苏络青跟在我身后问道：“方才我和觅乐在楼下听上面这么大动静，还以为出了什么事，本想着上来，被掌柜拦下，怎么，依依不愿和我们一起用午膳吗？”

我停下脚步，伸手戳这他的胸口不满道：“我倆才是我们！”

苏络青见我表情被逗笑，摸着我的头哄道：“是是是，你说得都对。”

我既不满他对我像孩子般哄，又口是心非的享受着。

苏家分庄离这隔着三间铺子，觅乐带着柳絮然熟门熟路的进后堂换衣服。我拉着苏络青走到一旁的侧门，小声问道：“一会是直接送柳小姐还是……”

“柳小姐现在情绪不佳，需要有个人好好劝解宽慰，就让觅乐陪着回苏府，我派人知会一声柳家人。”苏络青想了想，安排到。

我不悦的撞了一下他腰腹：“我和柳絮然可是多年同窗，你为什么不让我陪着！”

苏络青看了看我脸，好笑道：“传言依依与城西柳絮然小姐不和，柳小姐现在情绪不佳，需要人安慰。明天我们还要一同进京给几位远方亲戚拜年礼，你好好休息。”

怎么这个点，苏络青也要上京？

我点了点头：“好啊，一会我带着柳小姐回去好好休息。”

说完我往后堂走，被苏络青一把拉回来：“别想着忽悠我，让觅乐陪着她。”

“不能你说了算，得看柳小姐的想法吧。”我还要跟柳絮然商量联盟的事宜呢。

“不必麻烦了，我要回府。”柳絮然从后堂甬道走进来，盯着外面骤停的雨势：“劳烦苏庄主送我回府。”

我愣了愣，想着眼神示意她，奈何她的眼里只有屋外阴沉的天气。这同盟不趁这个时候商量些什么吗？“

苏络青摆手：“柳小姐客气，请上马车，你独自一人出来，想必家人急疯了吧。”

柳絮然没有接话，默默的出门上了马车，期间一眼未看我。

苏络青转头对我嘱咐道：“一会跟着觅乐回府，别在外面闲逛了，这几天金陵混进了北漠的马盗，不怎么安生。”

我都不想说话了，我才是苏家的女主人好不好，应该是觅乐跟着我回府！

“是，虽然我还有事情找于掌柜商量，不过既然夫君你怎么说了，妾身听话就是。”我看了眼觅乐，稍微宣示了一番苏络青的主权。

苏络青很淡然的接受了我这声夫君，将苏泷留下来交代几句，上了马车。

车夫架马车往城西行去，领走前，我看到风吹起车帘，露出柳絮然伤情的俏脸。

说起来她觊觎柳知宜时同我惦记苏络青一般年纪，许多年过去了。我已经得到苏夫人的位置，而她还在原地徘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