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御林军骑兵重重围在囚车的四周。
赵恒的马车在正前方开路,路的尽头,是我的出生之地,东京。
我蹲在囚车里,手腕被镣铐磨出了血迹,看着周围的树影,偶尔嘴里吹出几声鹧鸪叫声,却久久得不到回应。
苏家人见死不救,可是于刺的人不会!我窝在膝盖上,背脊有些发凉,忽然有种退路被彻底毁掉的感觉。
这种无力感,让我险些窒息。
我整个晚上都处于警惕的状态,害怕有人救我时,因为自己睡着耽误了机会。
可惜一路上,平静得有些可怕。
囚车进了东京那张新旧交替的城门,一路驶进了延福宫,元肃打开囚车,从里面将我捞出来,押着我进了延福宫中央位置的大殿旁的一间小房子,只有一扇床一张门。
当房门关上的一瞬,我拖着沉重的铁链推开窗户,窗外站着黑压压的禁军,而对面的屋顶绗,隐隐反射着寒光。
这么严密,我还在肖想着什么?
我不住的在屋里走动,翻看着房间空空荡荡的几个家具,想着赵恒这么严密的看守我,首先是怕我被救走,其次是屋里一件瓷器都没有,这是怕我自戕吗?所以我于他还有很大的用处,他暂时不会杀我。
我稍稍安心下来,摸了摸小腹,皱眉冲着外面的禁军喊道:“饿!”
没过多久,几个婢女端着饭菜过来,摆开在桌面上。
我看着眼睛不眨的监视我的婢女,动了动筷子。
延福宫的饭菜向来不错,想起那年进京竞选皇商时,我也曾经被赵恒囚禁在这儿。那时多亏了南阳对我的宿仇,也亏的当晚赵恒不在守卫松懈,才能逃出去。
可是如今,这里三层外三层的把守,除非赵恒松口,否则……
“有茶吗?泡杯花茶过来。”我吩咐道。
领头的公主看了我一眼,出去了。
我吃的正香,赵恒从外面进来,脚步蹒跚,手里拿着一壶酒,他径直坐在我对面:“呦,你在这待得很是安乐吗?”
“心无所愧待得自然安乐。倒是皇上,两军夹击,覆国近在眼前了,您过得安生吗?”我不示弱的反问。
赵恒笑了笑,仰头灌下一口酒:“赵瀛,有你在我手里,怎么会覆国?朕记得你出生那会,观察台那帮老匹夫说你生来祥瑞,放在皇宫,能兴国。”
我咽下一口牙肉,郑重道:“我不是!”
“你是,陆薏红在宫里时,朕时常看着,她确实聪明过人,风姿绰约,身上却没有你的影子。”赵恒忽然错过来,打了个酒嗝:“朕就说那年在护国寺,怎么一瞧见你的笑脸,有种一见如故的感觉。”
我皱眉劈开他嘴里的酒气:“皇上,是什么让你如此肯定?你认为我真的相信苏络青会为了一个军职,诬陷我是永国公主之类的话吗?”
“朕一开始也不相信,可是他说的情真意切啊!”赵恒又灌了一口酒,冲我一笑。
“哦?他说的如何情真意切?”我问道,我向来是说谎话的高手,自知所有的谎言越是细节,越难描述的详尽。
他伸手在我脸上戳了戳,笑道:“不说,说了朕瞧着你着漂亮的小脸梨花带雨,可是要心疼呢。”
他又摆出那副轻佻的样子。
“朕得到线人密报,说陆薏红在苏府藏匿,而且妆依依写得一手已故王皇后的字迹,可能是真的永国公主,朕就立即去牢里审问苏络青,一个是他的未婚妻,一个是他的妻子,他才是最知道你们身份的人吧?违抗圣旨是要株连九族的,朕答应他只要告诉朕谁才是永国公主!朕可免他死罪。”赵恒上一刻还说不说,下一刻一口酒灌下去,自顾自的说起来。
“谁知他沉默了一会儿,就直指你才是,哈哈。”赵恒盯着我眼睛,失态的大笑:“赵瀛,被自己信任的人背叛是什么滋味?”
我一把推开他,嘲讽道:“你说的一个字,我都不会相信!”
“而且,王皇后在世时,贤明远播,传过一本《女德翔记》流入民间,我自幼临摹,字迹像她有什么不对?”我不忘替自己解释一把。
“哈哈,嘴硬?到了明天,你就不会嘴硬了。”他伸手撩拨着我的长发,笑得邪恶:“赵瀛,这次辽兵倾国之力而来,是你唆使王继忠所为的吧?朕会京城的路上就在想,你一直留在宋境,留在苏家,是不是也在密谋着要复国?哈哈,可惜,苏家卖了你,在死亡面前,忠诚?都是屁!”
他说的激动,语无伦次,我嫌弃的摸了把脸。
直到半夜,才有太监过来将赵恒抬走。
整个屋子里又陷入一片死寂,还有满屋子的酒气。
我夜里睡到昏沉,忽然觉得脸上一片温热,警惕的睁眼,只见一道黑影在床边,我立即扬手过去,却被瞬间格挡开来。
内力深厚。
“苏络青?”我起身追到门边,那黑影已经摔门飞走。
我看着屋外并未骚动的禁军,心下了然,能在禁军把守下,堂而皇之进出的不会是苏络青。
后半夜我已经了无睡意。
隔日一早上,屋外便有动静,赵恒率先进来,整张脸上洋溢着英气,丝毫没有宿醉的涣散。
他一改昨日的轻浮,威严的甩着袖子进门,身旁跟着一个戴着面具的人,我知道,这是赵光义。
他身后跟着身姿妖娆的李曼珠,穿着华丽露骨的宫装,一脸得意的看着我。
我才终于明白,赵恒线人,竟然是她!
“皇妹,昨日睡的如何?”赵恒一脸关切道。
在我眼里,就是虚伪。
“我说了,我不是什么永国公主!”我不悦的重复。
李曼珠阴阳怪气的笑了几声。
我知道情势于我不利,率先开口:“皇上,莫非是李曼珠秘告我是赵瀛吗?可笑。他是陆薏红的心腹,自然会将陆薏红的身份诬陷在我身上,得以保全她!”
“呵呵,永国公主不必在狡辩了,属下自然是有证据,才敢禀报皇上!”李曼珠躬身朝皇帝行礼后,朝门外喊了声:“带上来。”
我心有不安的看着门口,一个熟悉的身影被禁军押进来,正是,本该被囚禁终身的风琴。
“怎么,一个被我惩罚的贱婢,她的报复之言也能相信?”局势于我不利,我只得先发制人。
风琴怨恨的看了我一眼,跪在地上拜见圣上后,开口道:“民妇进妆家,在妆矶遥还未成婚前时,所以见过七岁前真正的妆依依。她绝不是妆依依!后来我们几个私下里议论过疑惑小姐怎么变样了,被妆矶遥听到,她非常很生气,责令我们不许议论,否则赶出妆家。”
“皇上,不光只有风琴一人,在妆家二十几年的管账先生老刘也知道这件事!他年迈受不得奔波,所以写了这份详细的供状。“李曼珠扬着手里的宣纸,笑道:“而那一年,正好是永国公主失踪的那一年。”
我皱眉不由得想起苏络青曾经无缘无故的帮助这个管账老刘,心有怀疑的种子像根刺,扎进我心里。
“那又如何?我那年落水生了场大病,后来瘦的脱形了,长相上有些差异也没什么。”我看向赵光义,坦然道:“如果我是永国公主,您怎么会认不出来呢?”
赵恒显然没料到我会直接发问赵光义,神情有些忐忑的看了眼身侧的父皇,然后者并未出声。
“呵呵,凭你狡辩也无用,亲生父亲,总该认识自己的女儿吧!”李曼珠妖娆的撩了撩头发。
这时门外走进来,匍匐在地的磕头行礼,正是躲在南阳小店里,改行做厨子的记善云!他是妆矶遥的丈夫,妆依依的父亲。
“草民原乃苏家学堂的夫子,少时鬼迷心窍,入赘妆府为婿。两年后有了一个女儿,唤作妆依依,小女七岁那年,无缘无故失踪了,后来一个姓鸳的女子抱着一个七岁的女儿进府,非说这就是妆家的孩子。”纪善云厌恶的看了我一眼,哽咽道:“我是孩子的亲生父亲,自己的女儿怎么会不认识!我威胁妆矶遥要离开时,他才说出,依依已经被淹死了,受故人之托,将那个女孩用依依的身份养下去。我听后只觉得她凉薄,便愤然离开。”
我喉间停着一口气,揉着酸痛的太阳穴,做出一副职责状:“胡说,明明是你自己和荣华月勾搭在一起,被我看见了,你惧之下推我入水的!”
“皇上,草民本是德名金陵的夫子,每句话都能对天发誓,以证清白!”纪善云举三指道。
我看着赵恒一脸认定的神情,无畏的笑了笑:“怎么,就凭这些就想污蔑我的身份?”
他不看我,反而转头看向身旁的赵光义,气势有些怯弱道:“您昨日也看了吕端送过来的那幅画的题字,确像王皇后的字迹,父皇您听了这么多,也能断定了吧,那潼关的五万守军……”
赵光义盯着我许久,淡淡的应了声出了房门。
我狐疑的看向赵恒,他正一脸阴狠的瞪着赵光义的背影。我才知道,原来赵恒虽然登基九年,但并没有掌握所有的兵权!难怪他任由西夏那边的局势恶化,原来竟是没有潼关的兵权。
我看着他方才的讨好,以及赵光义离开时,那般平静的背影。心里寒气升腾,我宁愿赵光义方才失心疯,至少证明他行事全无逻辑,思维已经混乱,可他刚才,很清醒。
赵恒吊儿郎当的抛接着兵符,附身在我耳边低笑:“你不是要找苏络青对质吗?朕这就带你去!”
下午,赵恒带着三五御林军出发前往澶州。
我仍旧窝在囚车里,感受着攀越山岭峡谷赶路时,刮来的风。
东京到澶州至少也要三天,而御林军行军迟缓,好像重点不在速度,而是沿途的侦查和保护。
我闲着无聊,侧头看着身边的元肃寒暄道:“元统领,这南阳公主大婚后,可就轮到昊阳公主了吧,自古历朝历代的公主不是同于笼络边境王侯,就是通过联姻,你可要趁着这次澶州战事,赢得功劳,也可娶得起公主。”
他在马背上怡然自得的笑了笑:“您啦,还是保重自己吧。”
“哈哈,我会保重自己的,我相信终有一天皇上知道我是被诬陷的,自然会放过我。倒是你……”我顿了顿,笑道:“黄建宏如今的下场,就因为他手握兵权又与苏家来往,以至皇上畏惧他谋反;而你呢,掌管着皇帝的安危,与祁驸马关系密切,想来黄建宏的下场的就是你的前车之鉴吧。”
元肃充耳不闻,似乎对我的话没有兴趣。我正欲再接再厉说动他时,忽然山林里众多鸟鸣声里,响起了鹧鸪的声音。
我迅速打量着四周,寻找着层层包围的御林军里的空隙。
行至谷口的时候,元肃忽然警惕的看了眼四周,吩咐前方侦查士兵向两旁扩展探看。
忽然两旁的山石滑落,将队伍一分为二,赵恒的马车在前头,而囚车被困在后头。
我心知这是来救我的来了,使劲挣扎着手腕上的铁链。
“不必兴奋哦,皇上已经等他们很久了。”元肃拔剑笑道。
我忽然觉得不妙,正欲吹口哨示警,元肃迅速捂住我的嘴,一脸镇定的看着从山上冲下来的百来名蒙面人,还有从泥土里钻出的黑色虫子,这种虫子见人就往身上爬,不一会,整个人就只剩下一堆衣服,掉落在地上。
我有些畏惧的攀在囚车顶上,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虫子,头皮发麻。这时后方有人用酒浇在地上,燃起了一片火,将这些虫子烧退。
这时那群黑衣大概是见我这边防守太严,便联合攻击赵恒的马车,谁知刺穿三次以后,竟然从里面射出无数细小的箭头,前面的黑衣人躲闪不及,中箭而亡。
这是……苏家的机枢之术。
很快从后方跃出一队御林军迅速包围了那群黑衣人,挥戟砍杀,人数悬殊过大,结果自然是落败。
赵恒这才骑着马从后方赶过来,战事已经平息。
我看着元肃亲自上前,一个个扯掉地上黑衣人面巾,反复查看。
那道熟悉的,胖胖的身影,出现在我眼前,他的胸口刺穿着一柄长剑。
是即映诗社的胖子。
这些人,就是罄予王的十杀阁最后的一批人……
“皇上,是十杀阁的人,他们背后都有印记。”元肃上前禀报。
赵恒皱了皱眉:“罄予王的十杀阁不是早就被……那个人给灭了吗!怎么还有活口?朕还以为,是王家人呢!”
他说这话的时候,看向我,阴诡的笑道:“你倒是说说,罄予王养的这些走狗,为何拼了性命也要螳臂当车的救你!”
我强压下心里的悲愤,无辜的摇头。
“因为,你就是赵瀛!是他们尊崇的正主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