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络青回府时,正赶上老夫人在厨房忙上忙下的倒腾菜肴。
王陶陶抱着精秀绸子包裹的火炉,坐在灶台边,晃着小脚左顾右盼。
老夫人得意洋洋的盛了一小碗刚出锅的汤,端过来喂小姑娘:“尝尝媪媪炖了一上午的鸭汤,独创的炖汤秘料,怎么样。“
王陶陶意犹未尽的舔了舔嘴巴:“真好喝,陶陶天天都想喝媪媪做的汤!”
“哈哈哈,媪媪也喜欢天天给小陶陶做吃的,每天不重样好不好。保证我们家陶陶长得又白又嫩,你看你叔叔,就是打小吃媪媪做的饭,才能长成这幅模样。”
王陶陶侧头看着低头进厨房门的苏络青,点头:“嗯嗯,陶陶也要长成叔叔那么高!”
苏络青颇不愿的拉过自己忙上忙下的母亲,接过她手中的炒勺:“儿明白母亲疼爱陶陶的心,儿子也愿意天天哄着她抱着她,但是长幼之礼不能反,母亲在疼爱也不能惯着她伺候她。”
苏老夫人不悦的瞪着刚换下朝服的儿子,教导道:“咱家陶陶以前吃辽国那些粗鄙口粮,你看看都发胖了,你不关心她长身体,反而说这些古板的条条框框?老娘可没这么教过你,娘以前怎么疼你的,现在就怎么疼我亲孙女!”
“……”
“没事别杵这,碍事!”
“……”苏络青只得垂眸厄首拱手:“孩儿先行告退。”
王陶陶侧头看着苏络青的出厨房的背影,踢踏着从椅子上下来,小跑过去,装在苏络青腿上:“叔叔你去哪?不陪陶陶吗?”
“叔叔去书房安排一些事情,过会儿就来陪你。”苏络青摸摸她的发髻,今日梳得格外整齐,换上了粉嫩的夹袄裙。
王陶没有点头,也没有撒娇,静静地看着苏络青去往长廊的背影,将其记得严严实实。
东京城里的春冬,是没有交接的。
寒山护国寺的雪还未消融殆尽,镇国将军府里的春桃,已经开花了。
王陶坐在桌边看着窗外的一支半开的花苞,生平第一次尝会了人间愁绪。
老夫人皱眉催促:“络青呢,怎么还没过来?菜都凉了。”
陆乌冬抱着半壶酒做到王陶身边,循着她的视线看到了窗外桃枝间的书房前走廊。
“今日好生安分。”陆乌冬一口酒气喷洒在王陶脸上:“当庆祝,来……”
说着给她倒了一杯酒。
小姑娘一手推开,稚嫩的脸上满是正色道:“第一杯,偶要同叔叔喝。”
陆乌冬捂着心口摇头晃脑,随后扯出怀中一串红线系铜钱,挂在小姑娘手腕:“哎,真是白费了当年救你这小鬼!”
王陶傲气的看了眼铜钱线,理亏的偷偷瞧着陆乌冬的神色。
这当口,苏络青已经带着苏哲来了。
他身后,还跟着昊阳公主,和陆薏红母子。
顿时,王陶陶脸色有些黑。
一顿饭下来,气氛诡异,昊阳公主有一搭没一搭的询问苏浩轩的功课。
“浩轩年前生日时,本宫偶然风寒,不能进京给他过生辰,今日补了礼,还望妹妹见谅。”昊阳从侍女手中接过精巧的木盒递过去。
苏浩轩立身拱手谢过,小心翼翼的打开木盒,锦布绸缎上躺着一只麒麟玉佩。
”巧了,夫君送给浩轩的生辰礼物,也是玉佩,是西夏那边的分庄贡上来的珍宝。公主与夫君到底时夫妻同心,神思一块了。”陆薏红意有所指的说着,指了指苏浩轩腰带上的碧虎玉佩。
昊阳扯嘴言笑,不达眼底。
只有王陶瞪着苏浩轩腰带上的玉佩,发狠的咬着猪蹄。
苏络青好几次找王陶搭话,都换来的是小姑娘不耐烦,心知是哪里得罪这位小千金了。
陆乌冬瞧了眼扁嘴的王陶陶,又看了看夹菜给她的苏络青,唯恐不乱的起身举杯:“承蒙苏将军多日关照,陆某一介平民得您高看。如今所托之事,皆已完成,也不该在此逗留。”
此话一出,桌上一行人,瞬间看过来,苏老夫人脸色尤为难看,起身道:“陆先生于我苏家大恩大德,容老妇为报。”
陆乌冬摆手,扫了一眼不动声色的苏络青,观察着。
后者只是掩杯长饮,杯盏久久不落桌。
“今夜请了延福宫里的杂耍班子助兴,春夜微凉,给两个孩子添件斗篷。”苏络青淡淡吩咐,显然是默认了陆乌冬今日离开,但是需在看完杂耍后。
王陶嘴里的肉咀嚼了许久,才咽下,声色不明的看了眼陆乌冬。
今日的夜下得早,院里两个围着黄色头巾的杂耍师父敲着铁树银花,一阵炫目,引得府中丫鬟围睹。
苏老夫人拉着王陶的手,孜孜不倦的诱哄着,让小丫头留下了。
王陶睁着乌溜溜的大眼睛,故作懵懂样子,既不答应,也不拒绝。
随后,张望着四周许久,见来往的侍从拎着行李包袱出了后院,有些着急问道:“苏叔叔呢?”
苏老夫人也上火道:“对了,络青呢,也不出来劝几句,老妇操劳半生,想含贻弄孙都难……“
身旁的丫鬟怯怯低声:“将军……膳后乘马出门了。”
“什么!”苏老夫人皱眉道:“真不知他怎么想的!”
王陶眉眼落幕,恭恭敬敬的拜礼:“多谢媪媪连日照拂,陶陶先去收拾行李。”
说完赶紧溜开,小跑往陆乌冬房里去。
陆乌冬早就提着一壶酒,倚在院门边:“怎么,舍不得走了?”
王陶白了他一眼:“才没有!”
陆乌冬挑眉,点了点小丫头的额头:“哎,你这丫头也不知是随了谁的薄情。”
府外的马车早已备好,行李也挑拣着好吃好喝的装上,陆乌冬牵着小丫头径直出了府,与苏老夫人一般磨蹭拜别后,直奔城门。
夜里的金陵灯火阑珊,此刻,王陶趴在车窗边,看着忽闪忽闪的灯火街巷,总觉得,听到渐进的马蹄声。
直到出了城门的那一刻,陆乌冬才松了口气,摸摸小丫头的头发,喃喃道:“真怕他留你啊,老头子我可抢不过。”
而后,真的响起一串马蹄声,渐进……
陆乌冬率先掀开车帘,一骑白马从城门穿过,几步赶上马车,马背上乘着的正是苏络青。
陆乌冬呼停了马车紧拉着王陶。
“陆先生,请允晚辈一别。”
陆乌冬并未答应,只是拍了拍王陶的肩,拉开车帘,放她下车。
城门外暗幽寂静,城门内阑珊喧闹。
王陶站在风口,看着置于城门洞玄中,一身素净的苏络青,背着光,看不清他眼里的情愫。
忽然,他上前一步,停在她身前,单膝跪地蹲下,从怀中掏出一个熠熠发光的镯子,举在她眼前。
“叔叔手艺生疏了,原本以为你明日走,今夜还能细细雕琢。这个赶制出来的银镯虽不及欢颜阁的精美,倒也没差多少,至少是世间无二。”苏络青半揶揄道。
王陶偏头看着他额间的汗珠,衣物上烧炙的破洞,才恍然他方才去赶制这个银镯了。这才放下心底的小情绪,抬手伸在他面前。
苏络青扬唇一笑,握着她的小手放在手心,握着银镯穿戴进手腕。
“你也给苏浩轩制过吗?”王陶奶声奶气道。
苏络青挑眉,捻了捻她的手心:“没有。”
小丫头面上一喜。
“走了,走了,明早赶不到河间府!”陆乌冬在马车上催促。
苏络青嘴唇微动,良久,才开口:“你要乖,要听陆先生的话。”
王陶点头,眼睛盯着腕上的银镯。
苏络青喉间一酸,摸摸她的额头:“上车吧,叔叔看着你走。”
王陶转身,朝马车走了一步,而后回头,眼里有泪花。
“我知道你是谁。”
“……”苏络青以为自己听错了。
“王家没有一个人敢提起我的身世,也没有人敢告诉我。”王陶激动得面红耳赤,继续道:“直到有一次,你带兵击退了西夏的消息传到外太公的耳边,他忽然神色紧张叫人带我离开,不愿我听此事时,我就知道我与你有莫大的关念。”
苏络青直觉的胸口一窒,心中自嘲。
“陶陶,我是你……”
“我知道,陶陶什么都知道,陶陶知道你是宋国的镇国将军,陶陶知道你武功很厉害闯过太外公的府邸,陶陶知道你的名字怎么写。陶陶知道你的很多事。”
“陶陶……”
“我前日写的你的名字,可工整?”陶陶红着眼,怯怯问道。
“很工整。”苏络青声音颤抖,她写不好自己的名字,却独独将他的名字练的很好。
“为父惭愧,陶陶知道爹爹许多事,爹爹……却从未得知你。”苏络青上前,将小丫头搂进怀中,喉间哽咽。
“你可知今日是什么日子?”陶陶抽泣道。
“……”
“昨日二月甘十九,四年前,母亲在总兵府生下了我。”
苏络青呼吸一窒,胸中闷痛:“陶陶……”
“这日子委实独特难等,使得陶陶长了这么许多个儿,现在才过了第一个生辰。”王陶脸上挂着泪花,扬唇笑道。
苏络青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太外公年前就问我今年第一个生辰,愿景什么,我只说想要去跟师父云游一番,其实,我许久便默许了愿景,这第一个生辰,想见见陶陶父亲是什么模样。”王陶从苏络青怀里出来。
苏络青望着她亮晶晶的眼,抬手擦拭着她的泪水喝鼻涕。
“陶陶,见了父亲,可喜欢?”
“喜欢。”
“爹爹见了陶陶呢,可喜欢?”
“见到你之前,爹爹从不知你竟出世,知你吾之女,且如此健康可人时,悲喜交枉,感念神佛,命运舛途中佑你周全。”苏络青红着眼,胸中感慨,嗓音低沉:“于我不知晓处,你竟已成长如此聪慧。”
“爹爹,你可会来看我?”
“天涯海角,爹爹都会去看你。”苏络青胸中铿锵,低头,在陶陶额上落下一吻:“你只需幸福安康,原地静待,万里奔波,荒蛮之途,爹爹来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