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好诗,到底是诗仙,一字一句皆精辟!”
龙泉寺后院,席地而坐一群白衣公子,手中摇曳的折扇小字“即印”。
如今瞧着他们这幅附庸风雅的模样,摇头晃脑,悔恨当初怎么就搭上这群人。
这时,为首的胖子瞧见了我,摇着折扇退出人群,凑过来:“顾言兄,许久不见,安好?”
“托您的福,近来安好。”我正了正头上的发冠:“你家先生没来?”
“先生偶遇故人,品茶观景去了。”胖子道。
我扫了一眼人群,今日诗社人聚得很是齐。
“聚这么齐全,这是有大活动啊?”
“正是,今年诗社同仁,皆无斐然之文所出,商议许久,想一同前往边境,一座素有神迹的寺庙采风!”胖子笑得见牙不见眼,我隐隐嗅到阴谋的味道。
我手指戳了戳自己:“所以今日叫我来是……”
“自然要请顾言兄带路,你常年在各地云游,找你做向导,再合适不过了。”
“可我……”这种事,先拒绝为好。
“莫非顾言兄嫌我们这些富家子弟累赘?”胖子委屈道。
我扫了一眼地上的人,郑重的点天:“正是。”
胖子瞪着我一会,拱手落寞道:“顾言兄放心,我们别的没有,就是家中富足,酬劳,我们愿付双倍!”
“此事……容我好好想想。”我拱手拉长语调:“方才寺中故人相唤,在下先告辞……”
我灰溜溜的逃出老远,回头隐隐听到吟诗之声。
这群腹无几两诗书,脑盛几斤豆腐的书生,想去边境荒沙之地,简直异想天开。
我放慢脚步,往菩提院子走去。
远远瞧见一身灰白法袍,端坐树下抄写的黄姬。
“姨母近来可好?”我坐在她对面。
她手上不停,慢吞吞道:“若是少听些你出逃,进京的事,我会过得更好。”
我讨好的倒上茶水,递过去:“茶叶可还有,明日侄女再送些过来。”
她这才停下笔,接过茶水:“起先以为你嫁了人该消停懂事,没成想,还是如此不消停,依依,你从前如何,自有妆家替你收拾祸端。如今你嫁了人,可不能胡来,意气用事。”
我乖巧的点头。
她盯了我半响,放下茶杯道:“下山找杨掌柜瞧瞧去,都成婚多久了,还不见肚子大。”
我一时语塞,咽了口茶,转移话题道:“这是在抄写佛经吗?”
“地藏三经,解脱生死,忏悔业障,救拔亲人苦难。”她翻手作揖,叹息道:“我儿早夭,生来凄苦,午夜梦回,时常见他被焚于地狱业火,不得超生。辗转多年,唯有日日抄写佛经,为他乞求轮回,不再受苦。”
我紧了紧手中的杯子。
“罢了,你从不信这些,说与你,也是徒增你的担忧。放心,我一切都好。”黄姬握了握我的手:“依依将来若是有子,我信你定能护他周全。不像我,性格软糯,又毫无建树。那种更朝换代的时候,攀附皇权反倒不保。”
我愣了愣,点了点头。
后来她还说了些什么,我已经全然心不在焉。
只记得,她随口说的那一句,早夭之子焚于地狱业火,不得超生。
我单骑下山时,已经是日落黄昏,后山的晚霞极亮,看来明日又是个好天气。
街上来往的衙役,比以往还要多。我不禁觉得这金陵的烟雾之气,褪去不少。
路过碧湖时,码头上传来一声呼唤,一个老叟跑过来,拱手作揖道:“这位公子,我家主上清茶小酒有请。”
我勒马望向湖边码头的乌蓬船,停靠如此隐秘,莫非是,郑哥?
我利落翻身下马,小跑过去,掀开船帘,笑容僵住。
“郭某让苏夫人失望了。”郭经淡淡笑道,满上茶水:“许久不见了,苏夫人。”
不知为何,听他咬重“苏”字,格外刺耳。
”确实是许久未见。”我进了船舱,打量一番,确定只有他一人。
“自去年秋日,赏菊一游后,便再无缘分与苏夫人见面,如今,已是他人妇。”郭经状似感叹。
我皱了皱眉头,附和道:“正是,你兄长,也是许久未见他了。”
“苏夫人,想问的恐怕不是兄长的行踪吧?”他反问道。
“确实。”我摇了摇杯中的茶水:“你怎会认出我来。”
我今日扮作顾言的身份,自诩天衣无缝。
“呵呵……”他白净的脸庞扯出一丝笑:“不满苏夫人,您虽然许久不见在下,在下却一直关注着您。”
我忽然觉得后背发凉,故作镇静:“难不成,我还有让郭家惦念的东西?”
“当然!”他立即接话,笑道:“您与陆神医的关系,很是让人眼红呢。”
我才松了口气,没成想,他倒是直白。我瞟了眼他的腿,笑道:“我们两家,也是世交之情,我与陆先生确实有交情,请他出山,为你医腿,未尝不可。”
“哈哈……哈哈,苏夫人果真直爽,不过,多谢好意,我早已请陆神医看过了。”他道。
我实在是摸不透他的想法,只能回环打听道:“如此,不知,依依还能如何助你。”
“苏夫人,不想知道,陆神医如何说?”
“……”
“幼疾难医,筋骨早已淤滞,回天乏术……”他叹道。
我握紧手中的匕首,不由得紧张。难不成他医治不成,心生怨恨,报复不到陆乌冬,便把念头放在我身上了?
“陆神医都是束手无策,郭二当家放宽心。”
他未搭话,从桌下拿上来一个盒子,推到我面前。
“我知道,苏夫人人中龙凤,一般东西瞧不上眼,此物,烦请笑纳。”他笑道。
我没有打开,这次密谈的目的已经很明显了。
“你要什么?”
“一株药草。”他道:“实不相瞒,当初陆神医说完回天乏术后,还加了一个或许……”
“哪个或许?”
“或许记载在古书上的一种濢菻草,用作药引,能使我伤腿腐化生肌,通经活血。”
我皱眉看着他。
“郭家遍寻良久,昨日,才打听到一丝痕迹。”
我心中有了答案,却没有抉择。
“苏家昨日运进城十车草药中,就有一株。”
“此事,我不能做抉择,不过,尚可从中斡旋,如果此药并不是用作救人生死,我定全力说服苏家,卖给你。”
“多谢。”
我转身,出了乌蓬船。
老叟牵着我的马走过来,眼中饱含乞求。
我翻身上马,趁着夜色,回府。
望月早早候在后门,替我牵住马:“夫人可回来了,二爷晚饭时回来不见你,我又不敢说谎,他眼下在书房呢,脸色不好。”
我理了理发丝,匆忙进了浴池。
苏络青肯定生我气,出去一整日,落下一日三顿的补药不说,还误了药浴的时辰。
今日浴池的药味格外的重,倒像是故意让我长教训似的,我捂着鼻子,下了浴池,不过今日马背上许久的酸痛,倒是缓减不少。
“为何不带随从出门?”苏络青的声音从门外传进来,呼吸隐隐沉重,像是从书房听到消息,赶过来的。
我看向窗纸上的倒影,弱弱道:“不过是赴诗社之约,并没有什么危险。再说现在城里遍布衙役,不会有事。”
“你也知道遍布衙役,就该知道叛贼还未抓到,只身一人多危险。”苏络青语气严肃。
“……我以后不会一个人出门了。”我赶紧认怂。
“一会把今日份的补汤喝了。”苏络青道。
我一个趔趄,惊叫了一声,扑腾了几下才站稳。
这时,门被踹开,苏络青几个起落落进池中,我顺手拉过他的衣襟,扯他下水。
“妆依依——”苏络青无奈的低声唤我。
我笑得见牙不见眼:“苏络青你长本事了,对我越来越刻板!”
“你……”他将我推到池边:“你若是贤良淑德,我也不会对你刻板。”
“我若是贤良淑德,你也不会喜欢上我。”我嬉笑道。
“你真是……越发厚颜无耻了。”他无奈道。
我忽然坏笑着伸手,滑进他的衣襟,抬腿挤到他膝间,柔声道:“你会发现,我不仅厚颜无耻,还能让人销魂……”
他眼疾手快的捉住我的手,隐忍道:“别闹……”
“那好,回房,让我宠你!”我张嘴轻咬着他的下颚。
他怔了怔,迅速撑着池壁退出浴池几步:“我还有几家钱庄的账目未对完,你先休息吧。”
我瞧着他仓皇逃走的模样,又好笑又好气。
起身穿上衣服,亦步亦趋的进了书房。
巧逢苏泷也在,他见我进来,恭恭敬敬的行了礼,而后一本正经的跟苏络青汇报着什么。
我无视他们,走到书柜旁偏僻处,找到地藏经,施施然的坐到对面桌子,正正经经的抄写着。
“你今日奔波一日,早些歇着。”苏络青开口。
我偏头看着他:“你不是时常要我贤良淑德吗?我抄抄佛经,修养心性。”
苏络青忽然露出笑容,无奈的摇了摇头。
苏泷似乎感觉到诡异,匆匆离开。
一时,屋中只有落笔之声。
我抬头看着苏络青微垂首,眉眼清秀,落笔风韵之姿。若是,那个孩子能出生,必定有他父亲一半的天资。
“从未见你如此认真。“苏络青揉了揉眉头,将账本最后一页合上,起身朝我走来。
我同时合上佛经,动了动酸痛的胳膊。
“我想明日拿上龙泉寺祈愿,不过,明日抄写还来得及。”
苏络青扫了一眼厚厚的纸张,点了点头:“早些休息吧。”
他握过我的手,十指相扣。
半夜,我又做了那个梦,大抵也是同样的时辰,我醒来时,床侧空无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