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苏络青早早离了老宅子。
早上去七叔伯房里侍疾时,听他提起,北境关系胶着,皇上令苏络青尽快筹措粮草。
“今年黄河一带水灾严重,秋收无望,各地存粮早已上缴,哪里还能收到筹措的粮草?听说南边几个镇子渐起瘟疫的苗头,这个时候开战,这不是逼人造反吗!”我桃眼一横,气上心头。
七叔伯听了脸色不好,看了眼我身后的檀木,皱眉抬了抬眼皮子:“这种话我就当没有听到,你以后也不好再说了!自己去书房背家训,这几天不用过来侍疾了。”
我自知苏家对赵家有些愚忠,有些说错话了,便起身告了罪,回了书房,磨墨提笔书写着。
檀木忍不住数落我:“活该。”
我白了她一眼,关上书房的房门:“你懂什么,我若是天天待在他身边侍疾,还怎么管外面的事?”
她转着眼珠打量我:“你要出门?”
“赵恒那厮近来是越发作,连黄国公府也敢封,这不是让边境将士寒心吗?他还想不想打胜仗了,实在愚蠢。”
檀木仰着脖子,拦在我身前:“这么说你是要去黄国公府安抚吗?这么做会妨碍王爷的计划,不能让你去。”
我忍不住戳了戳她的胸口:“我虽然远在金陵,也知道辽国现在的局势,郑哥与王总兵不和,皇帝才不会忌惮他。上次他与王总兵齐心协力败了赵恒御驾亲征,已经是举国沸腾!但若是这一仗,王总兵又赢了,那他一个外邦官员,功名过高,会是件好事吗?”
她颦眉不语。
我不耐的推开她,询问道:“我要你派人带过来的东西呢?”
“于刺已经亲自送过来了,在万音坊等着。”
“让他去黄国公府等我。”我顿了顿,叮嘱道:“你身份特殊,苏家人认得你是郑哥从前身边的人,出门注意剪掉尾巴。”
我乔装一番,穿上男装,独自一人从后门出去。
黄国公府建府已久,据说还是前朝一位李姓王爷的老宅子改建的,格局自然是比一般贵胄居所更大气。
我熟门熟路的从外围翻墙进了校场。
校场这边守卫松懈,我藏在一棵枣树后面,耐心等着正午时分。
墙外响了几声鹧鸪鸣,我摸过怀里的哨子,吹了三声,而后一道灰白色的身影翻墙过来,趴在树后,露着一双贼贼的眼睛。
“东西给我,你在这接应。”
“小姐,国公府的守卫可不是一半的守卫,各个是身经百战的老兵!你万一被……”
“我不会让他们有这个机会。”
我迅速套上包袱里的盔甲,理了理妆容,走出校场。
老头子每天都会去府中湖边练拳,因为那地方是整个国公府的中心地带,进出只有两条走廊,所以很是安全,相对的守卫松散。
我捧着事先写好的书信,一路进了内院。
“诶,你是哪个房的?面生得很?”内院站岗的老兵拦住我,眼尖的很。
我抱拳回道:“小人是后面的守卫,方才有一个人神神秘秘的递了封信过来,还说事关重大,一定要交给老国公。”
老兵与同伴对视一眼,接过我手里的信件,摆手:“我会呈上去的,你继续去站着吧。”
我目送他离开,走到湖边,跟老管家耳语了几句,后者将信递给了柳树下的老国公。
须臾,那管家亲自跑过来,狐疑的看了我一眼:“是你接的那封信?”
我点头。
“过来,国公有话问你。”老管家领着我,走到湖边。
黄护国佝偻着背,站在湖边,听到脚步声,并未回头,手里攥着那封信。
“来送信的人,长什么样?”
“是个女子,大概二十来岁,自称是王家人。”我唯唯诺诺道。
“呵。”黄护国略带嘲讽的笑了笑,转身看向我,眼窝深陷,看不分明里面的神采。
“小子,你知道府上所有的侍卫,都是我挨个儿去兵营亲自挑的吗?”
“老国公眼力依旧,小人也是不得已,乔装府兵近来。”我拱手道:“小人自幽州远道而来,特来问您老人家安。”
黄护国不再盯着我,挥退身边的管家,自顾自的沏茶:“那老不死的可还好?”
“如今是家主已经退居幕后,是长子继任总兵一职。虽说如此,老总兵还是每日晨时上校场监督练兵,晚上完善王家兵法,闲来含饴弄孙,逢年过节牺牲九鼎朝东而祭,也算尽了忠义。”
黄护国侧头看了我一眼:“当年他投诚辽国是假,护卫幽云十六州是真,这一点,我自然不会疑心他。看来那老不死的过得比我这老头子好。”
“老总兵听闻宋朝粮草被劫,运粮军队全军覆没,不得安抚,反而受了牵连,将您都禁足府中,猜测黄家军扩营数十万,终究被新皇忌惮了。特差小人前来,就是要问一问国公。”我顿了顿,不放过他脸上任何细节:“您可还记得开宝元年,尸横遍野的皇宫里,御弟屠戮皇子,弑兄篡位,羞辱皇嫂,强纳为新后的那位王皇后,是我等旧主,亦是您的亲外甥女!”
湖边柳叶凋零,落入水中,久久不沉。
黄护国沏茶的动作停顿了许久,才长长叹道:“他欲如何?”
“他能如何?”不等我答话,他倏忽起身,愤然摔了茶杯,反复追问:“如今,篡位者早已销声匿迹,连同他的罪行,世上几人记得?何况这名不正言不顺的皇位,已经传承了一遭,早已洗白。而先帝的子嗣,兼被屠杀,后继无人。现在起兵谋事,犹如蚍蜉撼树,螳臂当车,不过白白送了后辈的性命!”
我见他胸腔久久起伏不定,知道他是动了怒。遂从怀中摸出那道明皇圣旨,低头高举递给他:“小人见老国公身上还有一丝血性,不忍隐瞒。多年来,老总兵从未放弃寻找前朝旧人,好在上苍垂青,已寻得先帝遗诏之人,安置在幽州。”
他颤巍巍的接过圣旨,打开的那一瞬惊呼:“这……确实先帝的字迹!可,先帝怎么会传位给……”
“老国公认得先帝的字迹,和那传国玉玺便知,遗诏不可伪造。”我忍了忍心中的悲凉,淡淡道:“先帝立下这封遗诏时,永国公主不过七岁,他自知其他皇子平庸不是为君之才,而拥立女子为帝,必遭儒官反对。他当时觉得自己不过年过半百,还有时间慢慢为女帝登基扫除障碍,谁知……”
他长长舒了口气,自言自语道:“先帝确实独宠嫡公主,也为她请来首屈一指的夫子授课,当时只道先帝爱惜公主天资,没想到竟是早早存了立储的心思。”
“现今,皇帝疑心黄家势大,国公可愿随小人离开。”
他将圣旨卷好,还到我手上:“恐怕那老家伙接我离开是假,觊觎其他东西是真吧。”
“不错,请老国公将西夏边境的慎戎军兵符交给小人带回幽州。”
“呵,慎戎军不过两万,且是老夫封地常年驻守不动的军队,你们想干什么?”黄护国迟疑道。
“请国公交还。”我并不解释。
他瞪了我许久,招手带上我,离开湖边,进了书房。
“听闻前阵子,红楼里那位被救走,可是你们所为?”他从暗格里取出兵符,并不递给我,静静等着我的回答。
我估摸着他大概也是听到风声,以为陆薏红就是永国公主,便点头:”正是。“
我伸手接过兵符,他仍未松手:“日后你们起事成功,会如何对待苏家一族?”
“那年金水桥上,已经流了太多苏家人的血。虽然当年的事,是苏家那位叔伯一手促成,但说到底,也是一场篡位族长的斗争。苏家……是有罪,所以留着他们性命,赎罪。”
他这才松了手,脸上挤出一丝笑意,摆手示意我离开。
出了校场,我还沉思在方才黄护国最后一笑,是愧疚?还是救赎。
拿了兵符,我没有立即回苏家,趁着天色还早,绕过几条巷子,进了一间农舍。
妆依依埋头打理着院里的草药,见我,指了指右侧的屋子。
我顺着她的指示,推门进去。
罄予王趴在桌上,写着什么。
“公主!”他拱手跪在地上:“京城情势诡变,连祁孝廉都进了牢狱,您来岂不危险。”
我将圣旨和兵符郑重交给他:“此事,我不亲自交代给你,不放心。”
“公主想借西夏和辽兵,予以赵恒重创?”他一见兵符上的“慎戎”二字,立即猜想到。
“是!”我神情严肃道:“这次粮草被劫,我若没猜错,正是赵恒自己谋划劫杀的运粮军队,目的,就是想输了这场仗!一来离间王总兵与辽国朝廷;二来舍祁孝廉,拥苏络青上位压制吕端;三来,趁机削弱黄家军。他登基三年,目前的制肘只有外患王家军的神勇,宫中太上皇的制约,而祁孝廉是太上皇的爪牙,他定然不会放过,还有数目庞大黄家军之内忧。”
“公主欲如何?”
“他不是要这场战输吗?我们将计就计,就助他输了战役,然后捅出越来越大的篓子!”我阴测测的笑了笑:“他不是想败吗?那就让他败到一塌糊涂!败到一发不可收拾!”
“属下明白了,这就动身前往西夏边境,只要辽宋边境开战,我就立即带着慎戎军撤退,诱西夏军队来犯。届时,两国同时进犯,让他以为是两国联合,不敢再冒着覆国危险暗中给黄家军使绊子,也不敢在国之存亡之际,换宰相动荡朝野。“
我点头:“相信经此一役,他再不敢动什么歪脑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