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阵诡异的沉默,楼漪染依旧不疾不徐,她甚至趴在了桌子上,似乎已经做好了要长时间等待的准备。
方才的安静已经几乎击垮了刘大夫所有的心防,所以这会儿的他也不过只是沉默,思考应该怎么作答而已,并不打算用沉默作为不开口的掩饰,他也知道,这个时候,他根本已经无从掩饰。
这位楼姑娘问得直接,他知道自己最好也直接回答,否则,后果只怕不是他承受得起的。他并不怕死,可若一个人连死都不怕,他还怕什么呢?
他怕生不如死!
大多数时候,心理的折磨比对一个人肉体的折磨更容易让一个人痛苦。
又是一声叹息,刘大夫今日似乎很喜欢叹息:“姑娘是怎么知道的呢?”她问得肯定,显然已是知道了什么。
楼漪染并没有回答他这个问题,一双水眸盯着被她搁在眼前,用青葱般的玉指随手把玩着的杯盏,似是随意地道:“刘大夫还是先回答我的问题吧。”
她耸了耸鼻子,眼神有些哀怨。
刘大夫一愣,知道自己问了个蠢问题,又是一声叹息,道:“是舍妹。”
“她住在那种地方,还得了肺痨,刘大夫倒好像并不关心。”她无意打听别人的隐私,可现在人已经死了,而且死因还有些蹊跷,她虽不是警察,却也知道要查清楚一个人的死因,首先要搞清楚的就是她的人际关系。
刘大夫垂首敛眸,握着茶杯的手微微收紧,指尖有些泛白,似是想起了什么不堪回首的往事,这一次,他的叹息声很长很长,长得几乎穿越了他人生过去的三十多年的岁月。
“姑娘该知,在魏州,刘姓是大姓......”刘大夫开口,竟是打算开始讲故事。
楼漪染其实并不知道“刘姓是大姓”这件事情。不过,她现在知道另外一件事情,那就是一个故事绝不可能用三言两语就讲完,所以她突然抬起头朝门外喊了一嗓子:“叶子,一会儿把饭菜端房里来。”
刘大夫的嘴角抽了抽,没想到楼漪染这会儿想的竟还是吃饭。他实在有些看不懂这位年轻的姑娘。
楼漪染也并不要人看懂她。见刘大夫停了下来,楼漪染抬了抬眼:“没事,你接着讲,我最喜欢听故事,可我不大喜欢饿着肚子听故事。”
君久墨宠溺地笑了笑。这段时间的相处,他也算是大致了解她了,在这个小女人的心目中,吃饭永远都是头等大事。
门外有人应了一声,然后便有脚步声渐行渐远。
刘大夫看了看楼漪染,又继续道:“父亲是族中的医师,专为族中人看病,也时常义诊。他与张夫人的生母就是在义诊的时候认识的。当时家母已经过世,父亲身份特殊,族中长老不同意父亲与张夫人生母成亲,后来父亲一气之下就脱离了祖籍。当时族人要求,父亲要走,但绝不能带走身为刘氏子孙的我......”
刘大夫说到这里顿了顿,似想起了什么,眼底划过一抹嘲讽,却不知是在嘲讽被人,还是在讥笑他自己:
“那时我只有十岁,我原以为父亲是不忍心扔下我的。可原来,我还是看错了自己在他心目中的分量......”
原来他在嘲笑的人是他自己。
叶子敲门,细心的准备了三个人的饭菜。将饭菜摆好之后,她便又退了出去,一言不发,目不斜视。
楼漪染满意地点头,便拿起了筷子,先给君久墨夹了一筷子菜,才开始端起碗,然后苦巴巴地吃着她自己的那碗稀饭。
这是她吩咐的。君久墨始终是个大男人,每天陪着她就吃那么一小碗的稀饭,哪里能吃饱的?况且,如今他们身处危险之中,君久墨便是顶梁柱,他若是再倒下,他们这群人就真的只有任人宰割的份了。
刘大夫看看楼漪染,缓缓地笑了起来,竟也端起了一碗饭,毫不客气地开始吃了起来,边吃边讲着他自己的故事:
“后来,听说他们生了个女儿,我偷偷去看过的,那会儿我还曾想过很多种将那小女孩置于死地的方法呢!毕竟我是个大夫,要杀一个人,有的是法子。”
这会儿,他竟又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了。声音没有丝毫起落,仿佛一个孩子要杀死另外一个孩子,并不是件什么了不得的事情。
“如今,刘大夫也成了族中的医师了吧?回春堂是刘家的产业。”这两句话虽有疑问句在里面,可楼漪染却连头都不抬,分明说得十分肯定。
刘大夫苦笑,他越来越发现这个看上去还很年轻的小姑娘竟比任何人想象和看到的都要聪明:“恩。”
君久墨自始至终没有说话,楼漪染给他夹菜,他就吃。不夹,他就兀自吃着碗里的白米饭,也不自己主动吃菜。
楼漪染翻了个白眼,心中却由不得地又是一阵暖意流过。她知道,君久墨明白她的意思,却又固执地想要继续陪着她吃这些清汤寡水的东西。
无奈,二十年来,她第一次吃饭的时候要不停地看顾着旁边的人碗里还有没有菜,第一次在吃饭的时候要不停地夹菜给另一个人,可她自己乐于享受这样的温馨和浪漫。
“刘大夫应该也看出张夫人的死因了。”楼漪染依旧没有抬头,她吃饭的时候一向不怎么关注身边的情况,况且一大桌子色香味俱全的菜摆在眼前,她闻着味道已经快要受不住诱惑了,若是再看见了,她就更难控制自己了。
刘大夫点了点头,也不管楼漪染有没有看见:“但有一点很奇怪。”
“哦?”楼漪染继续闷头吃饭,就好像刚才那个字不是从她嘴里发出来的。
刘大夫苦笑一声:“楼姑娘应该也已经知道了吧?”
楼漪染没有说话,她不想说,也没空说。
刘大夫沉默片刻之后,终究还是说了出来,这一次他没有再叹气,似是已经将所有该哀叹的事情都已经叹完了:“张夫人似是已死多时了,并不是今日一早才过世的。”
虽然已经知道了张夫人是刘大夫的妹妹,可他们却还是称呼她为“张夫人”。这一点,刘大夫还是很感激楼漪染的。
毕竟要一个被父亲抛弃了的孩子,却认那个几乎可以说是抢了他的父爱的人做妹妹,着实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楼漪染不愿意掺和别人的家事,对她来说,那位夫人还是一直当自己的张夫人就好,至于要不要当刘家妹妹,那是刘大夫自己的事,与她一个外人是无关的。
“刘大夫能讲讲刘家么?”既然是大族,总有自己的发展史。而在楼漪染的认知里,一个大家族就如同一个国家一般,有时候总有需要牺牲个人感受和利益去保全整个家族的事情发生。
既然是她救过的人出了事,她就没有袖手旁观的道理。她也正好趁此机会了解了解这片大陆上的一些事情。
“姑娘,有些事情,不知道的好。”刘大夫出言劝解。他不是不愿意说,而是他清楚,有时候知道的太多未必是件好事。
正如他。
原本,今日的事情,就算他知道了一些不该知道的秘密,也并不必担忧自己的安危的,毕竟他还是刘家的人,好歹还有棵大树供他乘凉。就算城主府的人想动他,那也得好好想想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
可是怪只怪,他是医师,已知道族中太多不该他知道的秘密。那些人只怕早对他起了戒心,却不好动手。如今正有这个机会,他们只会顺水推舟,任由他死在别人的刀下。
如今,他才渐渐明白当初父亲的抉择,也终于明白为什么要留下他。他们怕父亲泄露了他们的秘密,所以,必须要他留下来做人质,才肯放父亲离开。
楼漪染却不以为然地耸了耸肩:“说来听听呗,反正如今我身上的麻烦也不少,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她现在反而有一种债多不愁的感觉,破罐子破摔呗,最多也就是个破了。
刘大夫愣了愣,立刻便明白了楼漪染的意思。
她如今已然受了伤,那一刀之狠辣显然刺伤她之人是要定她的命的了。既然横竖都是死,知道不知道那些事情,又还有什么关系呢?
刘大夫又是一声苦笑,他真不知道自己碰到这位天不怕地不怕,就怕饿肚子的姑娘到底是幸,还是不幸。
有时候,幸与不幸之间本就是相互关联的,这谁又说得准呢?
一餐饭继续进行着,君久墨吃得愉快,心情舒畅。楼漪染吃得幽怨,心情却也还算不错。唯有刘大夫看着满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却觉得味同嚼蜡。
所以说,一样东西好不好吃,香不香,也是要看时间、地点、作陪的人物和自己当时的心情的。
“刘家在几百年前,也只不过是个不起眼的贫苦人家。那个时候,似乎大家都是贫苦人家,食不果腹,衣不蔽体,条件好的就是那些官员和皇室。”刘大夫似乎想起了几百年前的往事,可那个时候他却还未出生,他想的这些,怕也是听来的,或者是从书上看来的。
楼漪染听得认真,并没有要打断他的话的意思,反而连吃饭的动作都放慢了。
“后来,天下大乱,百姓再无法忍受暴君之政,揭竿而起。那时,以南方的窦家和北方的君家实力最强,当时就有‘南窦北君’的说法。”
楼漪染转头看了看君久墨,这就是他的祖先的发家史啊。
“姑娘也知道,如今齐夏是君家的天下。”楼漪染这会儿终于抬起头来,点了点头,满眼兴致勃勃地听着。
刘大夫见楼漪染似乎对这个很感兴趣,不由微微一笑,继续道:“其实,当年,南方的窦家势力要比君家强很多。”
“但窦家还是落败了。”楼漪染说这话的时候,竟有些得意。以少胜多,以弱赢强的战争,古代并不少见,君家当时竟能赢,楼漪染心中说不出的激动,仿佛当时战胜了的君家的当家人是她自己似的。那种喜形于色,溢于言表。
君久墨看看楼漪染的表情,却突然开口道:“那一仗,君家赢得并不光彩。”
“诶?”楼漪染疑惑地看了看君久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