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大夫回到医馆,大堂已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他笑了一声,顾自说道:“这帮人是遇到罗刹了么,竟走得一个不剩。”忽听夫人的声音自内堂遮帘之后传来,“老东西,你进来一下。”
董大夫苦了脸,轻叫了一声“哎呀”,走去内堂。
地上的尸体依在,横七竖八。董夫人坐在床边,右手二指捏着一枚毫针,已是大汗淋漓。陆三川躺在床上,裸露半身,白嫩肉躯上插满了毫针。
董大夫明白情况紧急,双眉一紧,忙抢到床边,说道:“老婆子,这孩子怎么了?”
董夫人道:“为了保护他爱人,被那帮人伤成这样。老东西,你手脚还行吗,还记得怎么使乞灵大法吗?”
听夫人提及“乞灵大法”,董大夫立刻明白事态严重超出预想,当即折身返回大堂关了大门,而后快步走回内堂,撩起衣袖,说道:“快将这孩子扶起来!”
董大夫运气内力,使内力汇于十指之上,又暗自逼劲,十指便微微发烫。他将右手大拇指摁在陆三川督脉身柱穴,其余四指各摁在大杼、附分、膏盲、神堂四穴,左手三指收紧,以食指中指点在陆三川身柱穴以上一寸,继而三指分开,各点在身柱穴四周。
他正待发力,却忽然浑身一震,双眉轻锁,似有困惑。
董夫人忙问道:“老东西,怎么样?”
董大夫闭口不语,愈加施劲,左手四指逆时针旋过半圈,将内劲汇于掌根,缓缓贴上陆三川皮肤,浑身剧烈一震。
董夫人愈加紧张,便要张口大呼,见董大夫面色凝重,额头细汗密布,不敢打扰,只是望着。
乞灵大法是一种高深的内力武功,可以己之力助他人调息顺理。修为高者,更可以此法助人起死回生。但若尸体没了脑袋或者被挖了心肺,则无论如何都救不活了。虽此法效用奇高,因无杀伤之力,且极难学懂,故百年以来,渐渐失传,如今天下间,仅剩董大夫一人会乞灵大法。
陆三川本就有伤,加上体力透支,一只脚已迈入黄泉之中。董大夫竭尽全身之力施展乞灵大法,终于将他从黄泉拉回。
董大夫收了双手平息内劲,过好一会才终于不再气喘。
董夫人见此,长吐一口气,抬手拍在董大夫右肩,笑道:“老东西,你可真能。”
董大夫淡淡说道:“要是没点本事,当初怎么骗你跟我私奔?”
董夫人俏脸一红,撅着嘴哼道:“还不是我当初瞎了眼。喂,我且问你,你方才为何身子一跳?”
董大夫一手托着陆三川后颈,一手摁在陆三川胸口,将陆三川轻放在床上,为他盖上被褥,而后斜瞟了一眼躺在地上的尸首,答道:“这孩子能被这帮人所伤,武功修为定是不高,可我方才摁在他穴位之上,却分明察觉他内力异常深湛。看他面相不过十六七岁,内力修为却堪比习武四十载的人。”
董夫人便也吃了一惊,呆呆地望着陆三川良久,忽然“扑哧”笑出声,说道:“老东西,你不是早就退隐江湖了吗,怎还说这许多话。”
董大夫深深叹了一口气,抬手轻抚着陆三川面孔,回忆起了过往,“若是我们的雅志还在,也应当这么大了吧。”
董夫人本还笑嘻嘻的,听到“雅志”,却忽然鼻子一酸,转过身去捂嘴抽泣。董大夫知她心思,站起将她搂在怀中,轻声道:“竹兰,我们去看看雅志吧。”
二人一齐来到后院。
偌大的后院,南边有一口四方井,一只三角辘轳架在井上,收着绳索,绳索系着的水斗中尚有浅浅一盏清水。四方井以南两步之外搭着一只草棚,草棚之下便有三只并排火炉,火炉之上放着三只洗净的上好砂锅。
北方栽着一棵茶树,一人余高,树上已结满了花蕾,正待开放。
董大夫搀着董夫人,缓步走到树前。
董夫人伸出颤抖的双手,细细抚摸着一朵待放花蕾,眼泪滚滚不住落下,“雅志,娘来看你了,你在下面过的还好吗?阎罗王与小鬼没欺负你吧?”
董大夫一声叹息,正待说话,忽有人越墙而入。他转头望去,见是陈启波等人,不由得一阵恼怒,呵斥道:“强闯民宅,好生无礼!”
陈启波武功平平,若仅他一人,决计不敢强闯董大夫家,但他身旁多了六人,俱是武林好手,便不将董大夫放在了眼中,扬着下巴十分傲慢,“老头,我们是来找燕女的,与你无关。乖乖欣赏你的茶树,不要插手,若不然,可别怪兄弟们不客气了。”
董大夫斜眼瞄过,董夫人立即领会,回身往内堂跑去。
陈启波大叫道:“臭婆娘,给我回来!”话音未落,董大夫已出现在他面前,扬手一巴掌甩在他脸上,低沉道:“这巴掌,教你如何与长辈说话!”
陈启波瞪着双眼,显然没有料到董大夫竟在眨眼之间便闪了过来,良久之后,才憋出几个字,“老东西...”
董大夫便又是一记巴掌掴在他脸上,“这巴掌,教你做人应当感恩戴德。”
董大夫正待扇第三掌,却发觉有些不对劲,转头望去,见其中一人已站在茶树之前,望着茶树冷笑道:“这老东西好像挺喜欢这树的。”
董大夫两眼一瞪,张着嘴刚要喊出声,那人长剑已出,劈过四剑,将那枝繁叶茂的茶树劈得仅剩一小截裸露在外的树干。
那人与陈启波笑道:“表弟,我剑法如何?”
陈启波顿觉出了一口恶气,笑道:“表哥果然是个中高手,仅一招便将这碍眼之物驱得一干二净。”他刻意将“碍眼之物”加了重音,余光瞧见董大夫面色铁青,心下好生舒畅。
那人道:“老东西...”
“喝!”董大夫已然怒不可遏,不顾当年立下的重誓,全力劈出一掌,正打在陈启波胸口。陈启波看似只是两眼一瞪,而衣服后背却徒然破出一个大洞,过不一会,喷出鲜血倒地而亡。
那人看得直了眼,显然不敢相信,半晌之后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斓天苦无掌...你是...”接着便是一声大喝,“跑!”
其余五人不知他为何如此,但见他神色仓惶,知晓眼前微福的老头并不好惹,便要纵身跃离。
董大夫又怎会放他们生路?当下使起乾陵虚步,转瞬之间劈出六掌,六人连呼救都来不及,便喷出一口鲜血死去。
董大夫双眼血红,胸口剧烈起伏,仿佛回到了十年之前的平顶山。脚下的土地横尸遍野,每一具尸体上均不见刀伤剑痕,俱是被人一掌劈死。山顶之上,仅有一人屹立天地之间。天上一轮红日,更衬托几分壮烈悲凉。
董大夫渐渐镇静下来,调整好呼吸,回到内堂之中。
董夫人已戴上多年未用的双爪,半扎马步在床边,注意着四下动静,见董大夫走入内堂,忙道:“怎么样?”
董大夫面色阴沉,盯着陆三川与苏青许久,才道:“没保住雅志。”
董夫人顿时瘫坐在床,神情呆滞。
屋内沉默许久,董夫人道:“该来的还是得来,躲不掉的。”
董大夫点头表示赞同,随后转头环顾内堂,将内堂的一桌一椅深深印在脑中。这房间陪我度过了十个年头,也够了。
董夫人缄默不语,收起双爪,顾自走出内堂,离医馆而去。
董大夫则对墙而立,运起内力,猛然双掌轰出,将墙打穿,随后推来一只手推车,卸下床板,将陆三川与苏青一柄放在推车之上,走去后门。
董夫人已买了马车在门外等候,见后门打开,闷声不响地走上前去,抱起苏青回到马车之内。董大夫抱起陆三川,亦送进马车之中,将陆三川小心放下,而后坐上老板,策马驱车。
一路上,董氏夫妇闷声不响,心事重重。他们隐去姓名在赤壁开了一家医馆,图的就是清静,然而到底江湖气息难以驱除,进医馆看病的多是江湖中人,平民百姓却不常光顾。即使董大夫要价不高,百姓宁可多走些路,去到城中心寻医看病。
董夫人曾玩笑说“十年江湖人,一辈子江湖人”,现下一看,果真如此。
董氏夫妇一路北上,累了便停下马车休憩,渴了饿了,董大夫便去摘取些许野果猎一些野味,送入马车内,董夫人自始自终不曾出过马车。两日之后,来到襄阳郊外。这是他们老家所在。田地荒弃已久,杂草丛生,那一间农舍却是挺立不倒。
董大夫在农舍外停下马车,下马走去,双手贴在门上轻轻一推,老朽的木门“吱呀”一声缓缓打开。在地上安静了十年的灰尘纷纷扬起,舞在半空。床依在,柜依在。
董大夫走回马车旁,轻轻咳嗽一声,说道:“老婆子,农舍还是老样子。”
董夫人哼了一声,答道:“竟然还是老样子。”显然颇有怨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