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餐露宿了几日的柳絮,一粘到枕头上就睡得昏天黑地的,正睡得香甜,突然嗅到丝丝香气,强撑着睁开眼睛,透过窗棂的阳光照耀下,男子的背影,就那样静静的坐在桌案旁,一动也不动,如雕塑一般。
听到柳絮醒来的声音,转过身来,展颜一笑,温暖得如同万年的冰川突然间融化了,渗入了心房。
柳絮回了笑容道:“善完后了?”
“嗯。”男子冷竣的点了点头。
柳絮起了榻来,走到桌案旁,本能的想拿起水碗喝水,蓦然瞟见男子一身暗红色的戎装,外罩银铠,红色的大氅更加凸显男子的冷厉。
柳絮局促的收回了拿茶碗的手,脑子终于恢复了清醒,心里更加惴惴不安起来。
以往的燕北,在她面前,过去是个五六岁孩童的状态,是个可怜人,她可以收留,可以宠溺,甚至可以驯斥;
后来得知阿黄早己死去,后来的阿黄其实是燕北,初时会尴尬,但因都有阿黄牵系着,二人谁也不愿深究。
纸永远包不住火,二人一起都想回避,却并不等于问题永远不存在。
柳絮忐忑的坐了下来,肃然道:“你说吧,我做好心理准备了。”
她是怕自己的。燕北十二分不满于柳絮的态度,挑了挑眉道:“你真的做好思想准备了?”
柳絮笃定的点了点头,小脸却透着几分的委屈与倔强。
燕北轻叹了口气,亲自倒了一碗水,递到柳絮的手中道:“先喝了水,我再说。”
柳絮接过来,“咕咚咕咚”,如牛般一饮而尽,正襟危坐的等着燕北的下文。
燕北心中暗骂自己吓到了柳絮,深叹一口气道:“你怕我是应该的,整个大齐国的人,无一不怕我,无一不骂我,骂我阴险毒辣、不择手段。”
柳絮惊诧的抬头,将燕北从头看到尾,怎么看怎么英气逼人,半分看不出阴险毒辣来,不择手段倒是真的。
看柳絮有了反应,燕北才继续说道:“我就如同沟渠里的老鼠,人人喊打,今天闭了眼,不知道明天会不会睁得开。”
男子的声音,由冷漠变得黯然,带着几分萧索。
柳絮心里不由得有些发疼,静静的坐在男子身侧,听着男子娓娓道来身世。
在听说男子出身高贵,却一门惨死,被九王爷追得日夜不得安枕时,柳絮的眼睛也跟着红肿起来,紧紧抓住燕北的大手安慰道:“都是九王爷这个奸佞使坏,残害一门忠良,扣你一身污名,以后你索性不做回燕北,安心的做回阿黄,安心在我身边,以后大不了我养着你......”
柳絮母性大发,满眼的慈爱,看的燕北都不忍直视,讪然道:“嗯,天下人骂我,不是因为我爹被污了罪名,而是因为、因为我的身份.......”
柳絮叹了一口气,以为燕北说他被通缉的事情,不以为然的摆手道:“通缉犯怎么了?欲加之罪,何患无辞?这事儿不能怪你的。”
燕北尴尬的摇了摇头,总觉得难以启齿。
柳絮看出了端倪,猜疑道:“你做康庄主时,被朝廷通缉,那些人还提什么剑鹰宫,你不会以剑鹰宫为底牌,举反旗造反吧?”
柳絮的眉毛拧在了一处,良久才咬了咬下唇豁然道:“行,造反头子就是造反头子吧,左右这个皇帝佬儿昏庸,任由九王爷害你全家,不过,我要妥善安置了我的家人。”
燕北的额头上飞过了一群乌鸦,不知道柳絮的小脑瓜到底是咋想的,怎么能想到他是造反头目。
令他感动的是,小丫头竟然要破斧沉舟的跟他一起走,甚至不怕推倒皇帝,这是他连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自己再不说实话,指不定小丫头会说出什么大逆不道的话来,拉过柳絮,让她安定的坐下来,燕北缓然道:“九王爷之所以害燕家,天下朝臣之所以怕燕家,是因为燕家除了小侯爷的身份,还掌管着鹰卫,绕过三司,绕过伯爵,稽查天下朝臣隐秘之事,只报与皇帝一人,他以为铲除了燕家就铲除了皇帝的羽翼,万没想到我还活着,只是换了一个名字存在罢了。”
柳絮恍然大悟道:“哦,我明白了,有点像东厂西厂的意思,可以洞查天下案件,也可以构陷栽脏,所以让人又恨又怕。”
柳絮自上而下的打量着燕北,从头看到脚,连一个头发丝都没有放过,眼前的男子,还是儒雅的眉,星耀的眼,薄凉的唇,虽然看着冷漠,却仍旧是她原来那个有些小呆愣、有些小狡猾的燕北,没有半分的嗜血与狠戾。
这也许就是爱屋及乌吧,各花入各眼,这样的燕北,入得别人眼中,也许仍是嗜血的豺狼虎豹。
柳絮忽而摇头,忽而点头,忽而沉思的表情,害得燕北心里忐忑不安,以为小丫头也跟外面的人一样,对他如避蛇蝎。
柳絮长叹了口气道:“以为是个通缉犯,却原来是个皇家钦差,啧啧,青铜变王者,真够变幻的。”
听着小丫头自言自语的表情,燕北感觉自己智商不在线,又有些懵懂了。
良久,柳絮才抬了眼,垮着一张脸,阴恻恻道:“全说了?还有没有没说的?”
燕北咽了口唾沫,笃定的点了点头。
柳絮却不依不饶道:“可曾订婚?可曾婚配?可有通房?“
看着柳絮恶狠狠的模样,燕北反而被逗弄的乐了,一把将柳絮抓过来放在自己双腿上,紧锢怀中笑道:“没有,没有,没有,都没有,只有一个你。”
柳絮尤不相信,燕北已经用下巴压住了柳絮乱动的肩膀,沉声道:“如果还有以后,也只有你一个。”
本来还想缠问一番的柳絮立即安静了下来,蓦然惊觉,燕北身穿轻铠,绝不是简单的向她坦明一切。
不知过了多久,燕北将柳絮郑重的放在凳子上,小心翼翼的如同端放一块精细的瓷器,缓缓站起身道:“先不要回柳河村,我离开一段时间,鹰五和鹰六留给你,他们处理不来的还有徐玲和燕衡。”
燕北站起身来,头也没回的走了,留下仍旧有很多疑团没有解开的柳絮,怔怔的望着孑然的男儿背影。
.......
九王爷点数着手里的棋子,沉吟良久仍旧举旗不定,并没有及时落子。
跪在下首的将令痛心疾首劝戒道:“九王,水行舟明晃晃的驻扎山下,如猫戏老鼠般,只呐喊不进攻,分明是皇帝授意,对九王已经有所猜忌,王爷且不可进京,立即抢占先机先攻为上,莫让水行舟先一步抢了铁矿山脉。“
九王爷摇了摇头道:”露齿的老虎不咬人,万岁爷绝不是如此沉不住气之人,水行舟是一个失宠的文官,没带过兵,没打过仗,如此明火执杖,又召我回京,只怕是在试探我,逼本王先异帜而反,且莫轻举枉动,本王先找个由头滞留江州,在离河布界,一分江山。“
九王爷将棋子坚定的落了下来,棋面上的胜败更加扑簌迷离。
.......
水行舟不愧是个老狐狸,分工很是明确。
每日让府衙的人分成两队,轮流在山脚下破口大骂,一骂就是一天;
每日让江阴县的捕快们分成三队,将山里当成了跑马场,隔上一会儿便进山骚扰一翻。
胡县令大骂水行舟是老狐狸,危险的事情让江阴县的人做,水行舟则假扮着小捕快,驻扎在柳河村做威做福,更是言之凿凿看上了村里的小寡妇,说的脸不红心不跳的。
李大虎虽然没有出现,双方没有发生械斗,但一点儿也不妨碍李大虎生财有道,每隔几日,便抓上一个商贾或官宦子女换取赎金,唯一让人欣慰的是,李大虎很讲信用,只要交了赎金,被抓的人质真的会被放出来。
这些人质当中,却不包括胡县令的女儿胡兰。
胡县令整日愁心百结,胡夫人日日以泪洗面。
而此时的“蜂巢”之中,瘦小的胡兰正与彪壮的汉子对峙着,气势丝毫不输。
李文生怒不可遏道:“这里容不得你耍小姐脾气,你若再私放猎物,我把你当猎物给烤了吃。”
胡兰哆嗦着身子,态度却丝毫不见谦让,态度坚决道:“我已经妥协了,老虎、熊这些吃肉的猎物你们可以吃,兔子、小鹿和双身子的猎物不准猎,否则我见一次放一次。”
李文生气得脸通红,见过无数个女子,从未见过这么执扭的,刚来的时候,与自己说话都会哆哆嗦嗦,现在可倒好,只因为吃猎物一事,天天对自己甩脸子,更是趁大家不注意的时候,私放猎物。
李文生得了教训后,告诉兄弟们猎物必须死透了再拿回来,本以为这下子可以断了胡兰的念想,让他大吃一惊的是,胡兰将这些死透的动物照偷不误,直接给埋了,还要念三遍经文帮助超度。
李文生辩解不过胡兰,又不能掌掴一个弱女子,于是恶狠狠的将胡兰揽入怀中,凶神恶煞似的说道:“你当我李大虎是吃素的?不敢动了你?”
胡兰哆哆嗦嗦的抬起头道:“来的时候我已经被你、被你,早就是你的人了!”胡兰挺直了脖子,闭了眼睛,大有视死如归的观感。
李文生轻啐了一口,无限委屈道:“怎么就成了老子的人了?老子不过是掳你的时候同乘了一匹马而矣,老子对待人质比银子还精细!莫要浑说害了老子名声!老子还要娶柳絮呢!!!”
胡兰一咬牙一跺脚道:“俺娘说了,烈女不侍二夫,我胡兰生是你的人,死是你的鬼!!!”
如此胡搅蛮缠,害得李文生也没了招法,懊恼的向李虔求救道:”叔儿,备马,备马,这个人质分文不取放了,老子养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