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千富上了马车,终于带着家丁离开了城主府。
一路上,姜黎和瑞霜还是一如既往地各骑一匹马,相伴在荣千富的马车左右。
瑞霜的眼神飘忽不定,小心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周遭一切正常之后,又用手肘敲响了荣千富的马车,企图窥探他和王允川刚才对话间的秘密。
“老爷……”瑞霜嘶哑着声线,轻声细语地唤道。
荣千富掀开帷裳,露出一个不大不小的脑袋,皱着眉头,略显不耐烦地问:“什么事?”
“哦!也没什么事儿,就是见您自打城主府出来之后,便一直是一副闷闷不乐的神情,故而想关心一下你。”瑞霜即便刻意加粗了嗓音,伪装成了男声,可话语间仍然透露出一副俏皮可人的样子。
荣千富轻蔑一笑,不屑一顾地说:“我倒是很好奇,我一直都坐在马车里,你又是如何看到我闷闷不乐的样子的?”
瑞霜自信一笑,古灵精怪地说:“现在不就看到了吗?”
一听这话,荣千富稍稍低头,忍不住暗自一笑,进而兴趣盎然地嗔怪道:“你小子,还真是能言善辩,伶牙俐齿,一天到晚没个正形。有时候我都想不明白,我怎么会收你当我的贴身庖厨?难不成真是我老眼昏花,识人之慧大不如前了?”
“此言差矣!”瑞霜振振有词地反驳道,“老爷当初既是看中小人的厨艺而聘用小人,那自然与小人的性情无关。老爷要怪也只能怪自己不够严谨,仅仅因为一碗茯苓鸡汤就选中了小人作为贴身庖厨。”
“哟,这么说到头来,还成了我的不是了?”荣千富的语调逐渐上扬,平心静气地反问道。
瑞霜的嘴角上扬到极致,露出一抹灿烂的笑容,兴高采烈地说:“老爷此时醒悟,还算不晚!”
“臭小子!”荣千富当即就伸出一只手拍了拍瑞霜的脑袋。
瑞霜一慌,不仅“哎哟”了一声,就连胯下的马也骑得不甚平稳:左右来回晃动,似是摇摇欲坠。
瑞霜更是吓得惨叫连连,露出一副惊恐万状的神情,一只手紧紧地攥住缰绳,这才让胯下之马安定了下来,有惊无险地逃过一劫。
“呼!”瑞霜长舒一口气,用手背擦了擦额头上的些许汗珠,心有余悸地自言自语道,“真是吓死我了。”
荣千富沾沾自喜地笑了笑,得意洋洋地威胁道:“你要是再敢开我的玩笑,我就卸去这马上的缰绳,让它载着你肆无忌惮地狂奔!”
“诶!”瑞霜下意识地骑着马向外靠了靠,不甚服气地说,“这好端端的说着说着,老爷怎么还气急败坏,恼羞成怒了呢?”
“哼,我是你主子,我想怎样就怎样!”荣千富闭着眼冷笑一声,蛮横无理地说。
瑞霜的眼神目视前方,嘟囔着嘴,有意无意地强调道:“老爷若是三思后行,再观察些时日,也不至于收下小人这么大大咧咧的贴身庖厨。”
“你何止是大大咧咧?”荣千富眯着眼睛,挑了挑眉头,兴致勃勃地说,“我看你简直就是没心没肺!”
瑞霜瞪大了眼睛,当即就理不直,气也壮地反驳道:“有一说一,小人身为老爷的贴身庖厨,最关键的,还是得做出让老爷满意的菜肴。老爷纵使可以收一个比小人安分守己些的庖厨,但其厨艺却未必有小人高超。”
荣千富轻蔑一笑,不屑一顾地说:“我都不知道你是哪里来的自信,别以为我对你赞赏有加,你的厨艺当真就是天下无敌了。花花世界如此之大,你又可知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道理?”
“纵使这世上真有人的厨艺高小人一筹,老爷的贴身庖厨也只能是小人。”瑞霜自信满满地说道。
“哦?”荣千富不禁提起了一丝兴趣,格外好奇地问,“为什么我的贴身庖厨只能是你,而不能是别人呢?”
瑞霜摇摇头,故作深沉地长叹一口气,有条有理地解释道:“只因小人的厨艺精湛,放眼望去,几乎是无人能比,老爷再想找到比小人厨艺还高一点的,怕也是难如登天吧?”
“呵。”荣千富淡然一笑,头头是道地说,“难如登天可不代表我真就找不到,要是真让我找到,我非要换了你不可。”
“那老爷也得找到再说了,怕就怕还没等老爷找到这样的人,小人就已经从老爷这儿捞到足够的银两了。”瑞霜振振有词道,“毕竟老爷学富五车,见多识广,阅历丰富,当年走遍五湖四海都没能找到这样的人,更何况在这小小的居安城内呢?”
荣千富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不怀好意的笑容,拉长了声线,意味深长地说:“自信是好事儿,可是盲目自信,或有可能反害其身。”
瑞霜直起身子,挺起腰板,成竹在胸地说:“难道老爷可以否认,小人不是您目前为止见过厨艺最精湛的庖厨吗?”
“我就是否认了,你又能如何?”荣千富板着一张脸,坚定不移地说道。
瑞霜的心里“咯噔”一声,颤了一下,张皇失措地问:“难不成老爷当真见过比小人的厨艺还要精湛的人?”
“为什么没见过呢?”荣千富相当笃定地说,“说到底,你也不过是个后生小辈罢了,厨艺比你高超的,大有人在。”
“既然有人的厨艺比小人高超,那为何老爷不聘请那位前辈做您的贴身庖厨,而是选择了小人?”
“呵呵……”荣千富发出一阵慈祥和蔼的笑声,有理有据地说,“因为这世上并非所有人都贪财,总有些无欲无求之人视金钱如粪土。纵使我出高价,也没能换得那人俯首称臣,更何况……烧饭做菜,也只是那人的副业而已。”
“副业?”瑞霜不敢相信地重复了一遍,瞠目结舌,大吃一惊道,“尽管是副业,竟也能做得如此炉火纯青,游刃有余?”
荣千富慢慢悠悠地点了点头,以示肯定。
“是谁?”瑞霜急不可耐地追问道,“究竟是谁有这么大的本事,竟还能让老爷记挂到这个份儿上?”
“呵呵。”荣千富笑了笑,兴致冲冲地说,“你年纪尚轻,此人的名讳,你怕是都没有听说过。”
“老爷不说说看,怎么知道我不认识?”瑞霜刨根问底道。
“也罢。”荣千富挥一挥衣袖,郑重其事地说,“告诉你也无妨,那人便是五圣堂之一的刀圣!”
“五圣堂?刀圣?”瑞霜先是重复了一遍,进而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一手伸出两指,朝着前方点来点去,而后更是拉长了声线,呼之欲出道,“哦——”
“你认识?”荣千富的眼神当中闪过一道亮光,趁着瑞霜余音未断,迫不及待地追问道。
“不认识。”瑞霜突然变了脸色,干脆利落地矢口否认道。
荣千富一愣,用空洞呆滞的眼神目不转睛地凝视着瑞霜良久,不知为何,竟有种想要把他掐死的冲动。
“不认识还敢跟我装模作样!”荣千富义愤填膺地疾言厉色道。
瑞霜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小脸一红,不好意思地说:“虽然我不认识,但我知道,此人一定刀法高超,无与伦比,非同小可,堪称一绝!”
“那是当然!”荣千富把手一挥,用一种极其钦佩的口吻,斩钉截铁地说,“刀圣的刀功岂是你这种后生小辈所能企及的?传闻刀圣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向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所见之人,叹为观止,无不为之震撼!我当年有幸尝过他的百鸟朝凤,至今难以忘怀!”
“百鸟朝凤?听着好厉害的样子!”瑞霜急不可耐地追问道,“老爷,那是什么东西?”
荣千富一手握拳置于嘴前,刻意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简单粗暴地吐出四个字:“就是凤爪。”
瑞霜眉梢一紧,不由得眯起了眼睛,脑袋更是向前倾了倾,小小的脑袋装着大大的问好,只觉得匪夷所思,不能接受。
“当年,出自刀圣之手的菜肴,可是有钱都不一定能买到的东西!”荣千富故作夸张地说道,“要吃刀圣所做的菜肴,讲究的,还是一个缘分。能吃的人,都算得上是三生有幸,食之,此生无憾呐!”
“那刀圣现在何处?”瑞霜开门见山,直奔主题道。
荣千富发出一阵苦笑,一脸厌恶地说:“我若是知道刀圣在哪儿,还用得着请你当我的贴身庖厨?我就是倾家荡产,肯定也得找刀圣下厨!把他八抬大轿地请回府上,日日夜夜地供着!”
“呵呵……”瑞霜敷衍地笑了笑,继续问,“那刀圣是何时消失的呢?”
“不知道。”荣千富发出一声叹息,倍觉惋惜地说,“人们只说有一天刀圣没来,然后就凭空消失了。再接下来的日子以至这十几年里,我都未曾再见到过他。”
“他是不是回五圣堂去了?”瑞霜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条理清晰地臆测道。
荣千富摇了摇头,用一种慵懒的声调,不紧不慢地说:“五圣堂早已灰飞烟灭,不复存在啦。若不是因此,他也不会在大街上叫卖菜肴,引起一时轰动。”
“灰飞烟灭,不复存在?”瑞霜眉梢一紧,一手伸出两指,来回摸索着下巴,如梦初醒,恍然大悟道,“也就是说,刀圣是因五圣堂出了变故,这才迫不得已来到街上叫卖菜肴以维持生计?”
“大抵是因为这样的吧。”荣千富忍不住感慨道,“可即便刀圣落魄到在街上叫卖,却也从不谄媚权贵。他淡泊名利,平生只做自己喜欢的事情,挣多少钱也从来不在乎,足够温饱就行。”
瑞霜古灵精怪地问:“那五圣堂为何会出现变故呢?”
荣千富眯了眯眼,大脑飞速运转,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过后,慎重地开口道:“如果我记得没错的话,似乎是因为某种江湖势力,才会导致五圣堂分崩离析,土崩瓦解。”
瑞霜若有所思地默默颔首,一时之间,思绪万千,虽然这根本不关自己的事儿,但不知为何,瑞霜对这些前辈们的前尘往事仍是听得津津有味,如痴如醉。
荣千富见他呆住,便赶紧用手拍了拍瑞霜的脑袋,厉声呵斥道:“臭小子,你又想什么呢?”
瑞霜不禁发出“哎哟”的一声惨叫,下意识地用手揉了揉别荣千富击打的地方,老老实实地说:“小人觉得老爷的故事甚是精彩,一不留神儿,竟不由得沉迷其中,无法自拔了。”
荣千富淡定一笑,满怀期待地说:“等什么时候你的厨艺能有刀圣这般精湛,那我保证,我所挣的每一笔钱都有你的一份儿!”
“小人都没尝过刀圣的厨艺,如何能知道自己跟刀圣的厨艺差在哪里呢?”瑞霜皱着眉,苦着脸,失魂落魄,灰心丧气地说。
荣千富欣然自喜,面带微笑,言之凿凿道:“你的确是没尝过刀圣的厨艺,但我尝过呀!你只管用心下厨,我替你品鉴,如此一来,你跟刀圣的差距,岂不是就一目了然了?”
“唉!”瑞霜不由自主地发出一声叹息,心力交瘁地说,“纵使给老爷品鉴,那老爷也只能品出一个味道的好坏来。而小人却又不知该从何改进自己的厨艺,这样下去,不还是在原地踏步,无异于担雪填井,无济于事么?”
“笨蛋!”荣千富无比激动地恨铁不成钢道,“刀功啊!”
“刀功?”瑞霜跟着他念了一遍,却仍然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
荣千富奋力点头,信誓旦旦地说:“你改变你所做出的菜肴的味道,当然要先改变你的刀功了!就拿胡萝卜丝来讲,当年刀圣切胡萝卜丝的时候,那可是手起刀落,干脆利落,砍瓜切菜,无所不能,事成之后,胡萝卜丝更是工工整整,排列整齐,薄如蝉翼,井然有序!像是未经人工雕琢而浑然天成,不仅麻利迅速而且独具匠心。外行人见了赞不绝口,内行人见了痛哭流涕。为人一世,若是没能见过刀圣的刀功,真可谓是人生的一大遗憾呐!”
“听老爷这么说,我倒是更想见一见刀圣本尊了。”瑞霜灿烂一笑,心花怒放地说。
“呵。”荣千富把手一挥,蛮不在乎地说,“刀圣这样赫赫有名的大人物,又岂是你想见就能见的?”
“那可说不准!”瑞霜高傲地抬起头,理直气壮地反驳道,“说不定我与刀圣有缘,还真就让我见到了呢?”
“你见他干什么?”荣千富平心静气地打趣道,“自取其辱么?”
“老爷你……”瑞霜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又不自觉地咽了回去,喉咙一阵蠕动,碍于他的身份,终究没能说出口,只得话锋急转道,“小人若是见到刀圣,非得跟他切磋切磋厨艺不可!”
荣千富轻声笑笑,振振有词道:“我劝你还是不要痴心妄想了,一天到晚尽想这些不切实际的东西。有这闲工夫,还不如琢磨琢磨今天晚上该给我做什么吃的好。”
“老爷放心!”瑞霜自信满满地说,“小人就是再怎么异想天开,也绝不会因此而误了正事儿。今天的晚膳,包老爷满意!”
荣千富长舒一口气,瑞霜泰然自若地说:“但愿你所言非虚,可别是说大话才好。”
“老爷,瞧您这话说的!”瑞霜撅着嘴,气鼓鼓地说道,“自从您聘用小人成为您的贴身庖厨以来,小人哪次让您失望过?”
“嗯……说的也是。”荣千富止不住地默默颔首,神思恍惚地说,“不过我见你这般骄傲自大,恐怕离我失望也不远了。”
瑞霜当即就“啧”了一声,露出了凶神恶煞,咬牙切齿的神情,一手紧握成拳,像是要对荣千富大打出手的样子。
毕竟他这般毒舌,身为妖族公主的瑞霜又岂能容忍他这般放肆?
无奈瑞霜现在寄人篱下,不得不委曲求全。
她再三思量过后,终是理智战胜了冲动,将心里的怒火化作一声叹息,令其随风飘散,进而再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急中生智,巧妙地反击道:“老爷失望也没办法,毕竟短时间内,老爷恐怕也找不到比小人厨艺还好点儿的人了。老爷想吃便吃,不想吃便不吃,反正饿肚子的又不是小人。老爷非要自讨苦吃的话,也怪不到小人头上。”
荣千富听了瑞霜的这一席话,不仅没有怒火中烧,嘴角反倒还微微上扬,露出了一抹父爱般的欣慰笑容。脸上的褶子虽是堆到了一块儿,但依然遮掩不住他的丰神俊朗,微微挑动的眉头,像是在诉说着昔日的英姿飒爽,一束射线透过车窗,映在他的鼻梁,将其衬得高耸入云,闪闪发光,作古正经的面庞也有笑意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