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父子二人又聊了很多。
荣千富跟他讲自己为了打造这样一番巧夺天工的山光水色倾注了多少心血,耗费了多少精力。
荣百华告诉他自己在神宗的趣闻乐事,荣千富兴趣盎然地听着,感觉一桩桩一件件都是妙趣横生,别有意味。
然而他们两人之间看似其乐融融,无话不谈的背后,却是存在很多禁忌话题,就比如说,苦无一事。
荣百华和苦无可是关系极其要好的朋友,虽然他不知晓荣千富暗地里经营私炮坊,但他如果知道父亲在跟苦无作对的话,这父子之间的关系难免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好在苦无遭到全城通缉一事已是明日黄花,在城中的热度正在逐渐下降,故而荣百华回家之时,也就没有再听到街坊邻里提起此事,否则才刚一回家,就要和父亲大吵一架了。
荣百华在神宗待了足足一年,深受其孜孜不倦,浩然正气的熏陶,长期以往,耳濡目染,早已从一个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少爷成了一个独立自主,武功高强的大侠。
就凭他那大义凛然的性子,一定既看不惯父亲所犯下的种种恶行,又不能接受他伤害自己的朋友。
荣百华可以为了朋友两肋插刀,毕竟苦无于他而言,还是极为重要的一个莫逆。若非掌宫给他派了任务,自己非要请他来家里做客不可。荣千富知晓既然通缉犯苦无也是神宗的人,那华儿说不定会认识他。如若向华儿问起此人,说不定还可以从他口中打探到有关苦无的线索,但他自己却并不想这么做,因为他怕将华儿牵扯进来,到时候节外生枝,事情可就要麻烦得许多了。这种手上沾血的事,交给自己做就行了。
然而事情往往不尽人意,做贼心虚的人总是怕什么来什么。
荣千富不想在他面前询问苦无的消息,结果他倒好,竟是主动跟自己提起此人来了。
大抵是因为他们二人关系要好的缘故,苦无是他不得不在父亲面前所提起的一个人。
“爹。”荣百华面带微笑,饶有兴致地说,“爹,您知道吗?这年头连和尚都开始上神宗拜师学艺了!”
“哦?”荣千富知道他口中的和尚是指通缉犯苦无,但他只能摆出一副浑然不知,如坐云雾的样子,疑惑不解地问,“还有这种事情?这和尚不好好地在寺庙吃斋念佛,跑到神宗来做什么?”
“还能干什么?自然是为了求仙问道,修炼仙家术法呗。”荣百华把手一挥,坦坦荡荡地说道。
荣千富稍稍转身,望向外面淅淅沥沥的小雨,一手握拳置于嘴前,刻意咳嗽了两声,摆出一副庄严肃穆的样子,先发制人道:“我倒觉得,身为和尚,不太适合上神宗练武修仙。”
“何出此言?”荣百华毅然决然地问道。
荣千富板着一张脸,条理清晰地说:“华儿,你想啊。你上神宗修炼武功秘籍,那可是为了将来除魔卫道,惩恶扬善做准备的,之后不光光是对付异族之人,哪怕有人当街行凶被你撞见,你也要第一个站出来打抱不平。可出家人素来以慈悲为怀,他见了恶人做坏事,当真能下得去手么?”
“那有什么下不去手的?”荣百华眨了眨圆溜溜的大眼睛,泰然自若地说,“不管面对这种情形的是不是出家人,其实就算是换做我,我的做法应当也是一样。有人当街行凶,出手教训教训不就行了?也未必需要打得那人头破血流吧?这与出家人素来以慈悲为怀的秉性无关,这看的是你心底的正义感。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此乃侠之本分。若不是很过分的穷凶极恶之辈,大可没有必要威胁到他的性命。”
荣千富皱了皱眉,眼神突然变得犀利起来,进而用一种冷冰冰的语气,不怀好意地问:“那……异族的妖魔鬼怪呢?他们罪行累累,罄竹难书,可能算得上是穷凶极恶之徒?面对这样的歹徒,难道也仅仅只是简简单单地出手教训一番而已吗?”
“自然不是,异族之人当然要另当别论了。”荣百华应对自如道,“父亲前者所言当街行凶之人乃是凡人之躯,而异族里的妖魔鬼怪罪大恶极,罪不容诛。正所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对付他们如不赶尽杀绝的话,只怕他们还是狗改不了吃屎。”
“那不就对了。”荣千富的眉梢渐渐松弛,气定神闲地问,“华儿,依你之见,心肠柔善的和尚真能对异族之人下得去手?”
“既然是对付异族之人,那么答案是肯定的。”荣百华把双手背过身后,昂首挺胸,振振有词道,“出家人素来以慈悲为怀不假,但丈六金身,能变能化,无大无不大,无通无不通,普度众生,号作天人师。出家人往往比我们这些普普通通的侠客更希望兼济天下,拯救苍生,他不会弃大众的利益于不顾。出家人之所以能狠得下心来对付异族之人,是因为他知道,唯有歼灭异族之人,才能还百姓一个公道,还天下一个太平。”
荣千富止不住地默默颔首,不禁面露难色,已然被说得哑口无言,无力反驳。
这时,荣百华的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抹深不可测,其味无穷的笑容。
他瞥了一眼荣千富,饶有兴致地谈论道:“我所结识的那个和尚叫做苦无,在初上神宗时,我便和他一见如故,以至后来成了极为要好的朋友。”
荣千富眉梢一紧,神色愀然,面色凝重,果然不出自己所料,他口中的和尚果真是苦无,但没想到华儿和他竟还是很要好的朋友,这就有些不好处理了。
“苦无?”荣千富先是下意识地重复了一遍,而后笑着点评道,“听名字就像是出家人的法号。”
“是啊。”荣百华露出一排洁白的大牙齿,兴致勃勃地说道,“这是他师父给他起的名字,说是希望他以后可以没有痛苦,无忧无虑地度过这一生,这亦是他对天下人的祝愿。”
“师父?”荣千富目瞪口呆,倍感诧异地问,“他在拜入神宗之前就已经有师父了?”
“嗯。”荣百华点了点头,斩钉截铁地肯定道,“苦无在拜入神宗之前的师父乃是枯山大师,这也是我到后来才知道的事情。”
“什么!”荣千富当即就把注意力放到了荣百华的身上,用一种匪夷所思的目光死死地盯着他,瞠目结舌,大吃一惊道,“他拜入神宗之前的师父竟是枯山大师!”
枯山大师和蔼慈祥,德高望重,高深莫测,武功高强,声名远扬,可谓是家喻户晓,无人不知。荣千富身为走遍大江南北的居安城首富,自然是有听过他的名号。不光如此,就连自己也曾到宏德寺烧香拜佛,有幸见过枯山大师一回。但他万万没有想到,苦无不仅是祭风道人的关门弟子,更是枯山大师一手带大的座下弟子。他的后台如此之硬,荣千富心中顿时生出了一种不详的预感,只觉得自己的利益岌岌可危,朝不保夕。
“爹也认识枯山大师?”荣百华用一种异样的目光与之四目相对,进而挑了挑眉头,格外好奇地问。
荣千富匆匆反应过来后,急急忙忙地把头一扭,有意地回避荣百华的眼神,进而勉勉强强挤出一丝僵硬的笑容,吞吞吐吐地解释道:“哦……认识谈不上,只是为父早些年间也曾有去过宏德寺烧香拜佛,有幸见过枯山大师一回罢了。”
“哦……原来如此。”荣百华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进而平心静气地问,“爹,那您很早以前是不是就已经见过苦无了呀?”
荣千富愣了一下,大脑飞速运转,冥思苦想,绞尽脑汁,经过一番深思熟虑过后,轻声一笑,若无其事地说:“华儿,你这话怕是有些刁难为父了吧?为父连苦无长什么样都不知道,又怎么可能记得许多年前有没有见过他呢?”
荣百华下意识地伸出一只手挠了挠自己的后脑勺,尴尬地笑了笑,不好意思地说:“也对,也对,倒是孩儿多此一问了。”
犹豫不决的荣千富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进而顺着他的心意说道:“华儿,这苦无先前是枯山大师的弟子,后拜入神宗成为祭风道人的关门弟子。枯山大师道高德重,德才兼备,祭风道人更是当今的神宗掌宫,这两人的身份可都不简单。如此说来,这小子的福气当真是不浅啊!”
荣百华的脸上闪过一丝和颜悦色,然后有所感慨道:“是啊,孩儿与他初次见面之时,也没能想到,就这样普普通通的一个小和尚竟然是枯山大师的座下弟子,后来孩儿更是亲眼目睹了他成为掌宫的弟子。现在想想,当真是觉得不可思议。”
荣千富下意识地伸出舌头润了润干瘪的嘴唇,更进一步地问道:“华儿,那苦无的师父都这么厉害了,他的父母又是何许人也呢?”
“呃……”荣百华嘟囔着嘴,微微抬头,眼神不自觉地向上瞥,一手伸出两指,来回摩挲着下巴,千思万想过后,摇了摇头,一本正经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不知道?”荣千富诧异了一下,随即急不可耐地追问道,“怎么?难道他不曾与你提起过吗?”
荣百华长叹一口气,首鼠两端,进退维谷地说:“倒也不是一点都没提起,不过所能提及的信息却是寥寥无几……”
荣千富的眼神当中闪过一道亮光,进而迫切地追问道:“此言何意?”
左右为难的荣百华暗暗喘了一口气,有条有理地说:“据苦无所言,他的父母在他还没记事的时候就将他交给宏德寺的枯山大师了。所以苦无对他的父母,可以说是一点儿印象都没有。”
“原来是这样……”荣千富不禁把眼睛眯成了一条缝,贼眉鼠眼的面孔上显然是在思索着些什么,“那苦无就没有想过要找到他的亲生父母吗?”
“那我就不知道了。”荣百华向外摊开掌心,耸了耸肩,真心实意地说,“毕竟孩儿也不会读心,又怎么可能知道苦无的心思呢?当初孩儿觉得自己的言语已经冒犯到了他,就赶紧避开了这个话题,没有继续深入探讨下去了。”
“嗯……这样也好。”荣千富表示理解地说,“苦无既饱受离别之苦,你就不该再戳他的痛处。”
荣百华的眼睛一闭一睁,心如止水地问:“爹好像对苦无的事情很感兴趣啊?”
荣千富一怔,顿时觉得脊骨发凉,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浑身上下止不住地冒出一堆冷汗来。
只见他的喉结一阵蠕动,进而挥一挥衣袖,强装淡定道:“哪有?我跟苦无非亲非故的,为什么会对他的事情感兴趣?”
“可我见爹方才一直在主动询问我有关苦无的事情,就跟对他有什么想法似的。”
荣千富深吸一口气,调整了一番状态,整理了一番情绪,努力让自己重新冷静下来,而后皱着眉头,故作镇定地说:“你多虑了。从一开始就是你跟为父提起的此人。要不是你,为父都还不知道原来这年头,连吃斋念佛的和尚都生起了除魔卫道,除暴安良之心。”
荣百华轻声一笑,有理有据地说:“爹未免也太看不起苦无了吧。他天资聪颖,骨骼惊奇,可是深得掌宫的青睐呢!若非如此,掌宫也不会收他为关门弟子。”
“呵。”荣千富轻蔑一笑,不屑一顾地说,“光是天赋异禀有什么用?如若不勤学苦练,焚膏继晷,迟早会泯然众人。”
“那爹大可放心了!”荣百华直起身子,挺起腰板,信誓旦旦地说,“苦无不光是天赋极高,就连他自身也是朝乾夕惕,发愤忘食呢!”
荣千富的脸上闪过一丝极为不悦的神情,慢慢悠悠地转身往回走,重新坐在了藤椅上,提高了音量,有意无意地指责道:“你还知道夸别人,要是什么时候你自己也能像他一样勤奋,那就好咯!”
荣百华一个箭步跑回去,一屁股坐在藤椅上,冲着荣千富憨憨一笑,自信满满地说:“爹,您放心。孩儿认真起来,一定比苦无要强上十倍!”
荣千富长舒一口气,不紧不慢地嗔怪道:“干打雷,不下雨,光说不做!”
荣百华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转了转,进而话锋急转道:“爹,您近段时间可是一切安好?府里上上下下没出什么意外吧?”
荣千富不由得眯起了眼睛,一头雾水地说:“你怎么这么问?”
荣百华咧嘴一笑,支支吾吾地说道:“其实……孩儿此次下山,师父还拜托了一件事情交给孩儿处理。”
荣千富眉头紧锁,迫不及待地追问道:“你不是跟为父说近段时间休沐么?为何还有事情需要处理?”
荣百华扭捏着身子,皱着眉,苦着脸,心平气和地解释道:“哎呀……孩儿此行归来,休沐固然是最主要的目的,但师父交给孩儿的事情,孩儿也不得不办呀!您说是不是?”
荣千富几经思量过后,无比沉重地发出一声叹息,进而勉为其难地答应道:“好吧,那你说说,吴谋师尊让你去办什么事情?”
“嘿嘿……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轻轻松松就能解决了。”荣百华意味深长地卖关子道。
荣千富拧着眉头,一下子就意识到了事情的不对劲儿。华儿这话,分明就是在有意地藏着些什么。机敏的荣千富又岂会听不出来?
只见他怒目圆睁,正色庄容地厉声呵斥道:“少跟为父说这些有的没的!快说,到底是什么事情?”
荣百华心中一震,身子一颤,聪慧过人的父亲果然一下子就察觉到了端倪,自己就是想瞒都瞒不住。
无奈之下,委屈巴巴的荣百华只好撅着嘴,老老实实地答道:“师父收到消息,近段时间,城中的思元镇常有妖兽出没。师父派我,也就是去擒拿妖兽而已。”
“什么!擒拿妖兽?”荣千富的瞳孔放大到极致,大惊失色的面孔上写满了担忧,直接激动得站了起来,不可思议地注视着荣百华,不敢相信地说,“吴谋师尊竟然让你一人去做这么危险的事情?”
荣百华把眼睛稍稍睁大了些,飘忽不定的眼神瞥向四面八方,脑袋向前倾了倾,微微眯着一只眼,不敢相信地问:“这……有什么危险的吗……”
“当然危险!”荣千富郑重其事地说,“既然是为祸一方的妖兽,那单单凭你一己之力又如何能够得手?万一你不是它的对手,能不能全身而退都是个问题!为父怎么忍心让你去冒这样的险!”
荣百华缓缓起身,苦笑一声,苦口婆心地劝说道:“爹,您就放心吧!孩儿去去就回,不会有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