细雨稀稀疏疏,仿若牛毛。
大梁南辙边境上一马平川,中年和尚禅衣赤足,肩头架着个负伞的稚气身板,缓步而行。
扛油纸伞的小和尚与他穿着别无二致,唇红齿白很是可爱,他一手稳住肩头的伞柄,一手搂着自家师傅那枚阴雨下仍旧锃亮的光头:“师父,为啥大师父不让我们好端端呆在寺里,非要拿扫帚赶我们到这梁国来呀?”
中年和尚拍了拍小徒弟的腿肚子,轻声笑道:“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
小和尚听不懂,当下很不悦地撇撇嘴,对着由内伞面翻了个白眼,换个话题道:“梁国天气不如咱东赵好!”
“为何?”
“阴沉沉的,入境来这都走了一天了,还在下雨。”
给自己徒弟当马骑的大和尚摇头道:“挺好的,大梁最为出名的便是这四季雨同春,好不容易来一趟大梁,细细感触一番才是。”
“师父,雨中有禅?”
“有。”
“师父师父,前面有大事情好像!”小和尚身子抬了抬,眯眼喊道。
中年和尚低眉笑骂道:“你这孩子,小事而已,莫要大惊小怪。”
东赵步四百里至大梁,和尚一路赤足沾湿泥,眼观鼻鼻观心,却知方圆一草一木,一生一息。
家事国事天下事,这句话放在九州割据后唯恐天下不乱的盗匪耳朵里,便只算是个屁。
九州因龙气山一地而突起纷争,十四国乱战在即,混杂于江湖中的伴山盗匪们满心欢喜,原因一目了然,这战若是打起来,百姓逃亡,不乏富商小康流落山野。
这便是盗匪们发家致富的好时机。
可别认为盗匪终日依山伴水形容定然邋遢至极,实际上有些败类更是在乎姿容,这不,一身干干净净的修长白衫,领头的盗匪白衣白马,发髻打理得一丝不苟,他仰头享受了一会儿细雨抹过脸颊的舒适感,面带笑意凝视着这群被自己兄弟围作一团的富商以及平民。
“不愧是富商啊,这马车估摸着数儿都有七八,”白衣白马油光满面,他倒是还算有几分英朗,抬眉拍马绕了一圈,边走边说,“头两辆衣食家从似猪崽,后三辆大小二房香喷喷,最后三辆嘛,金银财宝晃瞎眼!”
一众盗匪勾着马脖子,拍刀放肆大笑。
白衣在这一带号称油面书生,长相比较其他占山为王的匪子那还是很出众的,可他这般鹤立鸡群般的姿态可不单靠着这张脸面换来,书生手上功夫名头也响亮,使一手漂亮鹰爪把式。
且说这占山为王,哪一个没点看家本领?
那被围在中间的富商发鬓粘黏,满脸水迹,不知是雨水还是汗水。
五官挤作一团的丰腴脸皮微微抖动,他拱手颤声央求道:“各位大爷,在下上有老下有小,身后一堆吃饭的嘴巴,毕生家当都在此处了,若是大爷们不嫌弃,在下愿取一半留在此处,绝不报官……”
提及‘报官’二字,肥胖富商不禁也顿了顿,如鱼鲠在喉。
当下九州动荡在即,大梁此时正星火加急筹备军政,何来报官一说?
白衣白马的油面书生停马摇头笑道:“舍不得孩子套不着狼,你这胖子倒也有意思,能不能花你所有家当来保一命都难说,却还想着一半?”
平民中有一汉子审时度势,高声呼道:“这位公子,我等平民身无分文,这富商终日于兆城欺压我等,不愿与其一同,不知可否放我们离去!”
公子?倒是会说话!
油面白衣不管那目呲欲裂不敢言语的富商,笑着回道:“年轻的女儿家都给我留下,剩下的,都滚吧!”
言罢立刻便有几个神色欢喜的小伙动若脱兔,撒欢儿似的窜出来,眼瞅着便要冲出包围去,却被身侧马背上夹坐的盗匪挥刀砍在后背,伤口狭长,血流不止。
几人纷纷发出撕心裂肺的惨叫,带着滋溜血串儿继续踉跄奔走,可没等多久便纷纷倒地扑泥,血泊缓缓摊开,挪动起来好似作茧自缚后突落火堆的蛹。
人群中尚有孩童,见到此情此景哭闹不止,白衣白马露出一副不耐烦的表情,挥挥手沉声道:“除了女眷,统统杀了算了,动手吧弟兄们。”
一众盗匪拍马叫好。
“等等——”
撕心裂肺的吼声划破长空,若是平常,每次都会有几个嗓门大的汉子如此求饶,每当这般,盗匪总是不予理会的,对他们这些刀尖舔血的牲口而言,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简单事儿罢了。
可今时不同往日,因为这一声,乃是他们那唤作油面书生的头子发出来的。
白马屁股上,站着个头顶破斗笠的清瘦身子,那人弓腰,一手抓刀鞘,小臂搁在白衣头目肩头,另一只手手肘环住油面书生的脖子。
斗笠遮住了半边白衣头目的脸面,却遮不住尖细的声音。
“休要伤我大哥!”第一个回过神来的盗匪拍马而来,却是隔着几丈便立刻拉缰驻马不敢上前。
数十骑纷纷围绕过来,没想到在这群狠辣人眼中,比起飘到嘴边的肥肉儿,还是自家大哥的命重要一点。
先前被围的富商和平民顿时一哄而散。
戴斗笠的是个少年,他对于其他盗匪不予理会,倒是对着被自己挟持的头目叹了口气道:“行行出状元,各行各业都有难处,这里还是梁国边境吗?”
“是…是啊!”少年的话语牛头不对马嘴,可白衣还是老老实实回答。
少年用刀鞘压着油面书生的肩头,伸手在怀里掏了半天,摸出一枚银子,凑到嘴边哈了口气递到白衣眼前:“喏,能买下一整个面点摊子的钱,够你们这群人温饱一辈子了。”
白衣的盗匪头子被这枚银子整成个斗鸡眼儿,他缩头抿嘴,不知少年何意。
温轲显然误解了兆城中那个揉面老头子的意思。
盗匪们大眼瞪小眼,面面相觑。
见前方辽阔无山峦起伏,温轲拍了拍油面书生的肩笑道:“别急着高兴,我也就是做了个微不足道的小事罢了,我出山之后,见到的人里头,有个人也是一身白,不过比你这人模狗样的要顺眼多了。”
少年在众目睽睽下落地,他玩味地看了一眼四周的盗匪,然后猛地朝身边白马的屁股上抽了一记。
白马吃痛,倏尔抬蹄长嘶一声朝西面狂奔而去。
一骑绝尘,白衣男子见马匹已经被痛疯了无法拉停,脑袋一片空白,抱着马脖子不断惨叫,他虽然身手不俗,可终究只是手上功夫好些,仍是害怕摔下马来。
见此,其余的盗匪也都纷纷拍马追去,一面狠狠地拍打加速,一面高呼大哥。
戴斗笠的少年哈哈大笑,笑罢,他回头一眼看去。
土黄色衣摆摇曳在细雨中,赤足光头自顾自低首,肩上的小光头把油纸伞侧了侧,稚气可爱的包子脸探出来,想要看看为啥自家师傅在此停了步子。
方才一队人马匆匆而过,他赤足的师傅也没有停下脚步。
似乎是觉得少年目光灼人,赤足光头竟是抬起头来,微笑:“施主大善。”
“师父,这位施主眸子凶着哩……”小和尚与那斗笠少年对视一眼后吓得缩在师傅耳边,那把油纸伞落下挡住了少年的视线。
“比后山那银雕还凶,”小和尚小声嘀咕道,“吓得我胸口直哆嗦……”
温轲见那油纸伞伞面下落,不以为意,侧首眯眼:“和尚?”
赤足光头颌首:“施主戾气过重了,不太好。”
“不太好,是多好,多不好?”
少年之前凝固的些许笑意此刻渐浓:“和尚不是慈悲为怀么,那边地上晾着几个重伤之人呢,为何不去普度一下?”
“你胡说,那几个人早就被你的内力震死了!”支伞的小和尚声音有些颤抖,不过借着自家师父的势,他还是勇敢地抬头。
剑眉低压,戾气在雨中变得朦朦胧胧,温轲咧嘴:“你这小和尚倒是有古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