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父,道途洞中,有个破斗笠。
那便好生留着,道途洞并非仙人之道,你所走的,乃是自己的道,既然是你的道送你之物,就别叫任何人夺了去。
好。
小轲。
怎么了师父?
记住,别回来太晚了,俗话说慈不掌兵,今夜之后,莫要有恻隐之心才是。
是。
三长老,今日该去掌潭那里小住,你好自为之。
少年闻言,身形一僵,随后背对着温不乐,点了点头。
屋内烛火微摇,一只斗笠被抹上淡红,平平无奇,少年自梁上取下一张蓑衣披在身上,轻推柴门。
屋外雨声嘈杂,天际云间有雷声低鸣,连连轻叩,黑夜深邃着整个乌潭山峰曲流之地,电光迟烁。
温轲望了一眼漆黑的雨夜,虽然此刻雨声杂乱无章,雷雨交加下更是惊天动地,可在他看来很安静,有生以来,最安静的时候,便是大雨之时。
随着温轲迈出步子,出脚踏进已是滂沱不堪的湿泥,第一颗水珠敲在笠面,而后为大小珠粒坠玉盘,起初好生清脆动听,行了几步,愈发杂乱无章,愈发承受不住,连绵不绝的雨水倾泻而下,拍在斗笠上,少年头顶受力,不断轻微颤摇。
事实上只要他一动气,即便这等规模的雷雨,周身雨势也能在几个呼吸后被消磨一空,可温轲没有,除却内力修为,他也是拥有锻体境的身子,再加上比寻常武夫要困难的训练,瓢泼大雨,他的身子依旧稳如僵松。
雨势颇大,区区粗制蓑衣如何能抵挡得住,天罡峰地势最缓,海拔最低,可仅仅从山头走到山腰,大雨便匆匆渗入蓑下衣襟,冰冷的雨水透过衣服,蹭在皮肤表面,温轲觉得有一只大手正自上而下冲自己压来。
四周漆黑无比,可少年依旧能视,沿途正巧瞅到倦听溪,暴雨倾盆,这小溪此刻已是肆意泛滥起来,浑水漫过了从前那些草地石块,每一次激流回溯,都能把溪水荡上个七八来尺,溪边水浪层叠,温轲驻足,静思良久。
“在这么走下去,恐怕时间要来不及了吧?”少年低眉,伸手往斗笠上一压。
话音瞬间被雨声埋没,温轲垂手片刻,忽然仰头,方才压低了斗笠,这会儿这般抬面也不见得能叫雨水洒了去,他朝那乌黑夜空望去:“雨中的乌潭,当真称得上乌字开头。”
言罢,少年倏的周身腾起漩涡状潮气,节节攀升,斗笠左右摇摆,蓑衣鼓起飞旋儿,像是个旋转的油纸伞。
联云谷外樟云峰。
那飞瀑一如当年,只可惜此刻因暴雨而显得相当肆虐,温轲立于枝头,飞跃奔走的惯性使他恰好随手一挥,罡风突生,拍去从瀑布坠处溅射上来的水流。
幸亏那天,没有这样的暴雨,否则别说救回五颗山楂了,怕是得把自己的性命也搭上去。
樟云峰中有一处相当旷阔的空地,空地被一百八十三根高低实木插满,实为木桩林,乃是三长老丁夜哉为他的宝贝徒弟红夜所建,这木桩林也是儿时温轲与红夜友谊之处。
一百八十三木桩,其中一根如同鹤立鸡群,足足比第二高出近两丈,为修丁夜哉的连云腾挪术,踏木之时需得口诀要领,连走一百八十二后,下一步则至至高,这一步可不得了,原本已是奔走百来步,这下一步两丈触顶,使的身法不可言明。
当年儿时红夜奔走之时,也不知多少次从木桩下摔下,温轲在旁哈哈大笑,红夜不服,给了男孩一记爆栗娇喝道:“笑什么笑,你能坚持多少步?”
“快的话,一步都不成,慢的话,能走个一百八十二步。”温轲吃痛,收敛笑容道。
“开玩笑吧你!?”红夜嘟起小嘴,粉面含气,“好啊,温轲,你成心拿我寻开心是不是?”
温轲摆手急呼:“没有。”
见女孩不信,温轲嘿嘿一笑,快步上前,他仅仅锻体修为,没有内力无法凭提纵术跃上木桩,只得靠手脚攀爬,半饷,男孩终于爬上最矮一桩,双脚立于桩上,颤巍巍地直起身子。
“你记得到口诀么,我零零碎碎的,加起来也只说过一次啊,你没得内力护体,下来吧,别摔着了!”红夜见温轲在桩上东倒西歪,站都站不直,不由撇嘴道。
温轲不予回答,只是吸了口气,似乎在整理思绪,而后神色稍定,一步踏出,口中喃道:“苍挪九步,是谓连云,三卦——”
红夜的话卡在一半,未能说出口,桩上男孩动作极慢,可却行云流水!
“他们都说你是废物,真是没眼光,哎呀,我这不是连师父也一并骂了,呸呸呸……”
宛若隔世。
夜色被骤雨浸染,当下木桩林深深埋没在暴雨之中,桩上一人披蓑戴笠,冒雨踏桩起舞,眨眼间奔走一百八十二桩,最后一步仅靠脚尖一顶,身形倏尔飞旋而上,脚下如生散云托扶,直托上第一百八十三根木桩。
“连云不如明龙。”温轲双脚立在桩上,手臂一抬,把斗笠压下几分。
少年雨中一动不动,只是隔着浩浩荡荡的雨帘,举目张望,望眼欲穿。
林外有楼阁一座,楼木凿岩三百余根,贴峰而成,楼阁颇大,可楼内烛火却只有二三,一窗窗前,有佳人拨动青丝发梢,佳人十五六的年纪,颜若清水芙蓉,朱唇微抿。
有电芒凌空闪跃,紧接着雷声哄然大作,少女往窗外看了一眼。
这一眼,她看到远处,桩木林顶,有个披蓑戴笠的身影,映在电光余芒下,隐于风雨飘摇中。
“谁?”
刚要起身冲出屋外,少女低眉,再次抬眼时,那人影已然不在。
红夜对自己十载道途极有信心,当下立马踏出窗外,窈窕身姿如飞燕破雨,冲至楼下,脚尖轻触湿泥,竟是不沾半分,少女姿态轻柔,下一刻似蜻蜓点水般再次腾起,一荡,朝林中奔去。
一人在树,一人在地。
一处高,一处低。
温轲站在客栈楼下,举头望向梯上众人,忽然眉头一展,轻声道:“缺了场大雨。”
“公子,何出此言?”身侧青年闻言,心中觉得奇怪,他向后退了一步,退至温轲身后,侧首问道。
斗笠少年摇头道:“莫要在意,阿原,你先退下吧,这群人等会儿要和我动手,既然你愿意跟我,我也不会什么都不告诉你,今日,你便好生看着,若是老黄头也好奇,你便护着他点。”
“是。”
青年面露喜色,退步至客栈之外,巴张着眸子,找寻一个佝偻身子。
话说这三角眉青年,正是岁诚镇的刘原,温轲替他们镇子破去地脉禁制后,主动找到少年,说是想要跟着温轲闯荡江湖。
地脉禁制一去,洞前槐树居然失了墨绿,那日槐树数十载以来真正进秋,落叶纷飞。
温轲放言道:“我可不会收你做弟子,按理说,我带着你可是个累赘呢,晓得我今后要去做什么吗,那武榜之上的人物,个个都将会是我温轲笠下败犬。”
“刘原心知会成为少侠的累赘,可老黄头背不动少侠的剑。”三角眉头向上一挑,青年合掌。
“你赢了。”
“少侠有何吩咐。”
“唯命是从?”
“唯命是从。”
“先去让你们镇子的裁缝给我做一套新衣服,你瞧瞧,我的衣服都破成什么样了?”
“是。”
行至镇头,刘默云大喜,携老幼朝着温轲一拜:“多谢少侠,原哥儿乃是我族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还望少侠多多担待。”
温轲一笑置之,似乎很满意新衣衫,他戴上斗笠转身缓步而走。
老黄头见少年居然缓步离开,不禁一愣,而后松下肩头硬邦邦的老肉,心里寻思着自己真是被温轲给抓习惯了,挠挠头,蹒跚着又凑回镇头,向刘默云要了辆车马,扬鞭跟上。
恢复了老本行,老黄头可谓是意气风发,他载着温轲二人,挥动马鞭,正要朝单龙口去,却被少年止住。
“公子,咋了?”温轲嫌少侠不好听,便让老黄头改口,老头子想了半天,憋出个公子来,少年想了想,点头应允。
温轲举头问道:“老头儿,玄水村附近可有客家住处?”
“咱这西齐北山那些村落镇子不少,可几乎没有客栈,要寻个除去城池之外的住处啊,只得到西侧的宋守坨去,哎哟,公子啊,说到这宋守坨,那可当真不得了,据说那镇子是宋泉贺的老家呢!”老黄头说着说着,越发来劲。
“宋泉贺,又是哪个?”
老黄头一惊,嘴巴张得大大的道:“公子,你开玩笑吧,西齐人有谁不晓得宋泉贺啊,宋将军,那可是踏春戈七昭野将之一的柳昭!”
温轲摇摇头,一笑置之。
良久,少年见午间阳炙,不便久留,于是轻声道:“咱们去宋守坨,今夜便去那儿歇歇。”
“好嘞!”
马鞭一扬,四蹄齐奔,估摸着行了有一两个时辰,远处有十几骑迎面而来,皆是黑衣,腰间挂着短柄钢刀。
一骑就近垃缰,那马儿嘶叫拔起前蹄止住冲势,马上男子扯缰高声问道:“喂,你们几个,可有看到一个女子带着弟弟从这儿路过?”
温轲闻言忽然笑道:“看到了看到了,她似乎往宋守坨去了,你们或许能在那家客栈里头瞅到她呢!”
“宋守坨?别给我们打马虎眼,小子你若是诓我,看我怎么收拾你!”
“不会的不会的,那女子是不是披着个破破烂烂的棕色袍子,别着两柄剑?”
那人闻言一惊,抱拳道:“是了是了,多谢!”
温轲面带笑意,望向老黄头与刘原,见二人皆是一副疑惑不已的模样,不由摆手道:“在你们之前,我是遇到那女子,至于宋守坨,我猜的而已,她与我也有过节,真要说的话,她欠我一样东西呢……”
“不对,是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