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内村隔着山云，立冬时节，霜雾久居山腰而不散，锅中的饺子已经煮到在水面打滚儿的地步，可却无人去捞。</p>
漫漫的水汽顺着烟囱不断向上，融入霜雾中，一时间分不清楚。</p>
满面虬须的男子感受到那股浓浓的离愁，也不知道在怎样言语，只得垂眸不说话。</p>
气氛平息下来，像是门外低头吃草的老牛，默默地咀嚼着，身子不动，尾巴却甩个不停。</p>
男孩倒也不是没有离别的苦楚，若是单论对男子的感情，他可丝毫不输于常瑶，毕竟有生之年，男子是第一个敢那样接触他的人，虽说是个外人，可依旧给窝头一种家人的温暖，试问哪个孩子不羡慕父母相伴拉手玩耍？</p>
窝头尤是如此，他比寻常孤儿更好应付些，只求上苍将他滚烫的体根拿去便是。</p>
孩童终究是孩童，再怎么面对离别，也会分出几点心思关注他物，例如那些膨胀到皮儿都快破的饺子。</p>
“常瑶姐姐，饺子快破了……”黝黑男孩凑到女子身边，低声细语，以作打探。</p>
女子听在耳里，顿时扑哧一声笑了出来，她低头摸了摸男孩脑门，轻声道：“好好好，总想着吃。”</p>
黝黑窝头嘿嘿一笑，转身走向那锅猪肉馅的饺子，趴在灶台一个劲瞅。</p>
常瑶再抬首时，眸中有泪，她侧身擦了擦眼角的泪，压声对男子道：“要走的话，先把这顿饺子吃了吧……”</p>
“好。”</p>
男子抬面，微笑回应。</p>
南岭村人有山水温养，衣服虽然都别无二致，吃食却没有旧青州山内那些民众的粗糙，白腻腻的miànpi儿很是晶莹，经过滚水润泽后，散发着诱人的光，像是极其细腻的羊脂玉，眼瞅着就饱了眼福。</p>
常瑶抄饺子的功夫很到位，听说是和现已入土的阿婆学的，前些年阿婆还在时，男子曾见到满脸褶皱的山中妇人亲手下饺子，手法独到，像是一门掌上功夫，不由让他想起一个青年，往日种种漫上心头，一些事情倒也索然无味。</p>
本想熟络了再问不迟，没想到阿婆去世的很突然，阿公似乎受了打击，思路也越来越不清晰，如今瘫痪在床，由常瑶照顾一二。</p>
“能让我试试吗？”</p>
男子见常瑶煮了一大锅，热气腾腾，灼得女子脸面通红，上前轻声道。</p>
闻言，常瑶小脸一红，下意识地点点头，伸手递过勺子让男子接下。</p>
女子见勺在男子手里，不由笑道：“这不是漏勺，所以打起饺子而不沾余汤是门技巧的，恩人试一试便知。”</p>
一落勺，常瑶便发出惊呼，她似乎被吓到了，阿婆曾说过这个手法以实勺作漏勺，一倾一斜，一侧一翻，全都靠发力的区间，她学了好久才学会，一勺下去，上来后只有水淋淋的食材，却无几处汤汁，最后打上来的东西比漏勺还要干。</p>
男子一会儿打上四五个饺子，恰好布给递盘的窝头，黝黑男孩见饺子落盘，便仰头倾倒，一口一口将盘子边缘的饺子咬下，刚出锅的饺子烫得要命，男孩这样吃本该烫得七荤八素，可对于窝头来说，这样吃饺子，才能感觉到一股子淡淡的热意。</p>
很少有东西以温热的口感进入男孩肚子，他内外灼热，好似天生的火炉，年纪稍小些，冬日里头，村里一些调皮的孩子便会用厚麻布把窝头拉到湖边，湖面凝结，周围大雪纷飞，孩子以石头拍击湖面，凿出小洞钓鱼。</p>
一条鱼跃上水面后，扭打几下便僵硬如冰难以烘烤，他们就用木叉扎起，贴在窝头腹背，不出几刻钟，鱼体倏的棉软下来，若是惹男孩哭泣或是生气更好，直接不用烧火了。</p>
男子慢慢吃着饺子，抬首，见除了窝头埋头狠吃外，常瑶并没有吃，而是望着他，目光炯炯有神。</p>
一时间觉得难以下咽，男子想了想，开口问道：“怎么了？”</p>
常瑶笑了笑，道：“恩人若是要走，就让常瑶帮您剃剃胡子吧，恩人好些年没剃胡子了，我都快忘了第一次见面时的样貌。”</p>
“不必了，这样甚好，外头或许有不少人在找我，也有不少人想杀我，我呢，不想让他们中任何一人找到，所以改头换面正是我所想要的。”</p>
女子闻言失落了一阵子，而后低头默默咬了一口饺子，本来常瑶对家猪肉馅的饺子还是抱着几分期待，可一口下去，倒也觉得并无差异，反而多了几分苦涩，侧眸看了一眼狼吞虎咽的窝头，女子心中不由叹了口气。</p>
今后恐怕就只有我们姐弟两个相依为命了。</p>
男子是常瑶心中的魂牵梦绕的郎君，亦是姐弟两个赖以寄托的亲人，这一点毋庸置疑。</p>
湖内村从没出个一个惊世骇俗之辈，或者说南岭一带，除了八屠山以外，没有任何一个村落出过能人，甚至就连八屠山就近选剑道苗子，也压根看不上这里。</p>
村子位于南岭深山，扎根于此，交通本就不便，且不说是常瑶这样的弱女子，就算是年轻力壮，血气方刚的村内男儿，也几乎没有出过村去，前些年倒是有一个叫做吴恩亭的年轻人挎着包囊，用木头削了把歪歪扭扭的剑，说要出村去寻八屠山。</p>
地大物博，英雄不问出处，任何一个心怀理想的人都曾牢记这句话，亦有人常言些‘宁**头不为凤尾’的道道，可对于村内青年，若是沾到一丝一毫的外头气势，那可不一样，回村作鸡头又有何不可？</p>
可惜南岭这么大，能凭一己之力走出去的村内人，可不多，往后也就没了吴恩亭的消息，老祖宗一气之下开了个禁制大会，湖内村人也就再也没了胆子大的年轻人。</p>
食毕，男子摆好碗筷，忽然轻声道：“村子里的那片湖，是个宝地。”</p>
常瑶听了此语，不由想到那年惊雷落村之事，于是试探性地问道：“恩人有所探寻？”</p>
男子点点头，语气平淡道：“前些年你们村子有惊雷落于湖上，气势浩大，此乃短天劫，据说当初张居功铸九鼎立世，天降九劫，惊天盖世，于是谱写九鼎绝世宝器之称。”</p>
“恩人是说湖内有宝贝？”</p>
“是了，湖内的东西虽然没有九鼎那般举世瞩目，可也是坚不可多得的东西，山内湖汇集天地灵气，居山成湖，乃百灵之水，水中有气，于是无流自动，看似死水，其实不然。”</p>
女子听得云里雾里不知所云，皱眉低语道：“可是这湖这么深，我们也捞不出来啊，再说了，小女子虽没读过什么书，但也晓得哪怕有了宝物，对我们村来说，那便是匹夫怀玉的道理，做不得数的。”</p>
男子一笑置之。</p>
那脸面身子皆是黝黑的窝头吃完了饺子，意犹未尽地抹了把嘴，凑到男子身边道：“恩人要走，去哪儿啊，能不能带上俺？”</p>
摸了摸男孩的虎头，男子柔声道：“窝头，你不是和我说过，你不喜欢剑吗？”</p>
“是啊，俺不喜欢剑，那玩意儿虽然漂亮，可是利得紧，俺现在看到都觉得胳膊疼！”</p>
男孩眉头拧在一起，打了个哆嗦。</p>
前些日子村子外头有云游的道士，说是普度众生的佛法道士，名头就奇怪得很，男子听窝头娓娓道来，亦是笑得一塌糊涂，村里人听男子说了一通，方知那人只是个货郎而已，村里人孤陋寡闻，单单一把儿童玩耍用的桃木剑，就被骗取了好些粮食。</p>
那货郎倒也机灵得很，说一柄桃木一柄青钢，双生双克，若不是一并买去，则阴阳不和，会熄了湖内村千百年的灵气。</p>
村长听得一惊一乍，连忙将那柄所谓的“青钢”也买了下来，当然，用的不是银子，而是粮食。</p>
就是见了那把剑，窝头才开始讨厌的，偷偷拿下来玩耍时，割到了手臂，痛得男孩大呼小叫，这还不算，因为做了小偷小摸的行径，免不了村长一顿海扁。</p>
“都怪那柄剑！”</p>
男孩此刻的言语，仍旧听得出浓浓怨气，男子笑着摇头：“那你不能跟我去了，我要去八屠山。”</p>
刚要收拾行李，却见一个颤巍巍的身影蹒跚着出现在门口，缓缓抬脚跃过老旧的门槛，拐杖咚的一声，拄在地上。</p>
男子抬眼，默不作声。</p>
“老祖宗，您怎么来啦？”</p>
这一声直接让窝头浑身打颤，嗖的躲到屋后，偷偷伸头，不知为何，黝黑男孩从小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村长和这老祖宗，村长还不是最怕的，真正让他感到恐惧的唯有这个不动声色的老头子。</p>
老头满头斑白，长眉长须，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神，只见他冲着常瑶摆摆手，看向默默收拾的男子，道，“听说你要走？”</p>
男子垂眉：“老前辈从哪里来的消息，就算我说过我要走，也只和窝头常瑶说过，他们两人都在这吃饺子，如何去通报你？”</p>
“多余的话，咱们就不说了，该走的要走，可你还有一样东西得带去。”</p>
常瑶听得一怔，而后脸上忽然烧起了红晕，一时间身子退后，不知所措。</p>
老者见男子不予回应，追问道：“你要去八屠山？”</p>
“是。”</p>
“那更要把那东西带去，不然凭你现在的本事，有什么资格让八屠山外门认可你？”</p>
青布包囊把衣物包好，四角折起，男子用力一扎，轻声道：“我要去的可不是外门，外门不会同意，不代表内门不会。”</p>
老者沉默了一会儿，方才叹气道：“既然选择了你师父给你的路，为何不在路上亲手设计的驿站里歇息一下？”</p>
“那些东西，终究是他老人家给的，不是我自己的。”</p>
男子抬眼，冲着老者微微一笑道：“这条路，我不一定会一直待着，但我会走到底，用我自己的方式，用我自己的东西，当我走到最后，便重回桑海城，真正的，扬名乌潭。”</p>
那道身影渐渐走远，老者站在屋檐下，苍老的眸子透过白丝，朝着男子背影遥遥望去，沉声道：“后生可畏。”</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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