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地大物博,各国军备各不相同,其中黑色甲胄的款式自然因文化差异而相互有别,温轲败落,这些年走南闯北,从秀山丽水走到哀鸿遍野,种种战甲就如同那些被野火漫烧的枯木,他见得多了,可战场上那些琳琅满目的甲胄,做工,却从未有那一种胜过眼前这一片黑甲。
秦统九州,收缴了原十三国所有的军械,一面大兴土木,为熔炉以重铸分配,一面跟不上扩张的速度而不修边幅。
黑甲肩头有虎纹,姿态威扬,取线三两青蟾皮丝暗沉出的漆,别的不说,那些个见多了秦军穿着配饰的旧东州百姓眼眸拐拐,一看便知这不是秦纺该有的手艺。
这手艺中拿捏出得深浅,估计只有陇州腹地的工匠才能晓得通透。
领头人于马背之上抬面,小臂轻轻翻转,曲扛下一杆双锋戟,戟尖冲温轲一指:“喃喃什么!你二人当街纵马,可晓得已是触犯我大秦厉律,速速下马,报上名来!”
弱肉强食的结果不便多说,温轲接触过大梁的黑虎军,此时再看,物是人非。
片刻的恍然失神后抿唇苦笑,与高云兰听那军士头子的话,一道下了马。
“来人,夺了兵器,待我盘查一二。”
那军士见二人如此听话,握着长戟的掌松了松,目光使劲在高云兰那张乌发下躲躲闪闪的俏丽脸蛋上徘徊,心中立马便有了打算,当下回头冲甲士下令。
谭图本是土生土长的东州人,早在秦统九州前便入了伍,如今天下归秦,仅仅是一个战前最底层的秦国士兵,眼下也得道升天,入户桑海,成了个昼巡百夫长,昼巡不比夜巡来得轻松,但这前前后后捞得到的油水可一点也不少。
桑海过于靠南,令秦国军人望而生畏的督查司还懒得走南下来打牙祭,加上又没有什么别的监督单位,日常巡逻也就成了个用于消遣的幌子,谭图本曾在右前锋白一梦麾下,从里到外,打骨透出一团野蛮劲儿气。
话说这白一梦多少和军霸白家有些关系,旗下三千铁骑号称小螭龙,性情暴怒,勇不可挡,三载前秦转西南灭西齐,便是他白一梦亲手将那苏氏父子斩首,踏春戈威名赫赫,这一手斩,也出了白某人的名气。
当年,谭图本远远持戟,不敢细看,只是瞧到那两抹赤血洒下城头,好似晚霞倾泻。
两位举州彻名之辈的尸体和常人没有区别,冷却后变得僵止,披蓝玉金狮代扣甲的白一梦单手抓鞘,撤血回剑,立在夕阳下一声不吭,眼眸低垂,他像是在思考什么。
身着黑甲的男子微微怔神,他看向那个年纪轻轻的薄衫剑客,亦是单手抓着剑鞘,饶是没读过几天书的谭图本也晓得有四个字说得好。
物是人非。
一挥手,旗下甲士收拢笑意踏步向前。
“且慢。”
温轲忽然抬剑,微微屈伸手臂,把一柄厚实的长剑横在胸前道:“纵马逛市是我们不对,可不知阁下有没有听过一句话。”
谭图本皱眉,他开掌捅了捅腰间悬剑的剑柄,好奇道:“什么话?”
“八屠山的剑,可不好拦。”
话音刚落,温轲倏尔探臂,手中剑如折光般腾扭射出,近身腾起一阵狂风,一瞬,剑刃下压触地之时有海潮声起起伏伏,眨眼,剑抬头。
那青衫遮面者的剑太快,周围军士只觉得还海潮声倾覆耳际,有淡蓝色的冷光瞬出瞬回,徘徊不散。
高云兰秀眉微蹙:“我们八屠山可从没有说过这样的话。”
长剑入鞘,温轲笑脸侧首道:“今日便有了。”
女子不作回答,看向那柄入鞘剑。
阔澜,摹王七剑之一,剑中有涛,广纳江海,迎风贴地而潮起,涛声涌鸣。
八屠山向来有一人一剑的说法,意思是说人剑必须一致,你有多大的能耐,便能配多好的剑,当然,剑只不过是剑术的媒介,但一个弱者是无法保住一柄好剑的,所以,拥有一柄名动天下的好剑,就足以证明剑客的实力。
很难想象,温轲仅仅花了一年时间,把归剑引气术修习到了和她不相上下的水平,高云兰只是威风了一载,便再一次败于温轲之手。
那一战温轲只出了一剑,但在此之后,温轲告诉她他只会这一剑,其余的剑法,半点都没有。
心高气傲的原八屠首席自然不会错过这样强大的剑术,因此她亲自去鬼佬那儿求剑,但鬼佬也只说了一句话:“这剑术并不是想学就能学的,若是你能学,这么多年了,老夫又怎会不教你?”
女子叹气,举手探出一块玉牌,朝着那些不知所措的折戟军士喝道:“八屠山令,如果你们有眼见的话,就喊你们桑海最高的官儿来。”
言罢,高云兰瞪了一眼洋洋得意的温轲:“你是不是早就算好了要拿这块牌子?”
“我平生最讨厌躲躲藏藏的人,你怕有江湖上的人来夺剑,我可不怕,来多少便杀多少,恰好平些戾气。”
“你的戾气,真的不打紧吗?”
“还好,至少在把人救出来之前不会反噬。”
温轲将剑贴在腰间,望了一眼那些匆忙回马的军士后,压低了视线道:“周围那些江湖人看我们的眼神都变了呢。”
高云兰皱眉:“别转移话题,我可没答应你要和你一起去朝监救人,已经一年了,如今的秦国依旧轻徭役,众生太平,这会儿去触霉头,甚至去作灭秦的打算,傻子才会点头。”
男子双手抱胸,剑环于胸前紧贴:“话别说的那么绝,谁是聪明绝顶的智者,谁是痴痴呆呆的傻子,还真说不准。”
原首席似乎不想再争辩,她环顾四周,吸了口气道:“鬼佬可没给你多少时间,要是想要救人,就快点走,干嘛还在这里浪费时间等桑海首官。”
温轲找了个街边小棚子,自顾自坐下,恰好身边有个不知天高地厚却对刀剑特别上心的小童子,仰面,瞪大了水汪汪的眼睛,那眼神温轲熟悉得很,因为他曾经便有过那般神采。
男孩束着双边垂耳辫,乡土孩儿哪有什么滋养,小童瘦得紧,皮肤黝黑但透着一股朝气,他直勾勾盯着温轲手中那柄阔澜剑,青年剑主笑了笑,伸手摸在男孩头顶:“你喜欢剑?”
高云兰就近坐下,本想拌嘴,看到那男孩弱弱点头,便没了心思。
温轲微笑:“那你不怕我?”
男孩依旧看着阔澜剑:“不怕,你是好人。”
“哈哈,他们都说小孩子能辨别好坏善恶,婴孩更胜,边有恶意则哭鸣不止。”
青衫男子拄剑而笑,环首瞥向高云兰,轻声道:“他们都说,婴孩能看到的不是善恶,而是鬼,我想到一个人。”
女子没好气瞪了一眼:“谁?”
“赵升宣身边那个圆鼓鼓的小和尚,那小家伙有颗六道心,能识天下人心,可观万物囤气,这么多年了,要说此时天下新晋高手有几人,他必定在其中。”
温轲侧目,见小童子目光炯炯,索性将阔澜往孩子怀里一推,任由其抚摸把玩。
阔澜剑长四尺一寸,剑鞘木质盈厚古朴,抚摸上去有雕刻细腻的回纹,小孩一手抱不住,前头只得用双臂揽在怀内,他见无法细看,便小心翼翼地将长剑连着剑鞘拄向温轲身边的木凳,生怕磕坏了剑鞘。
“能把九州排得上名号的摹王七剑抱在怀里的孩子可不多,以你的脾气,真的会无缘无故把阔澜丢给陌生人,我可不觉得你那么心善。”女子叹了口气,她自然也想起了那个在赵升宣身边摇头晃脑的小和尚。
女子正欲开口谈和尚,却猛地一怔,微微怒容道:“别转移话题,我说,时间紧迫,我们可不能在这里耽误。”
“等等怎么了?”
“难不成你还真想等这桑海首官,且不说这小小的桑海城,哪怕往北直追,千里之内各各城郭,都没有比薛白寂更大的佛了吧?”
温轲垂手,那孩童也颇有礼貌,也不是玩够了,只是脸上挂不住,恋恋不舍地凑上来,抱着剑有些吃力,跟前,他以双掌缓缓推阔澜剑,施礼。
“求佛不求大。”
青年随意接过阔澜,摆在身边,又伸手拍了拍小童的脑袋:“你叫什么名字?”
“小子姓姚,名普,字回风,姚乃姚冶之姚,名普通之普,回风则为回马观风之意!”
男孩神色激动,这一套说辞朗朗上口,要么是多年以来天天都在嘴边挂着,要么,便日日在心头念着,听上去文绉,想必是读过几天书,亦或是家中有文人墨客,可温轲侧目,看小童行头,麻布上下,系带刚好抵得上中资小民家中常见的布罗,多少与书香门第有些出入。
神色交壤,温轲也不多作想法,轻声道:“姚回风,是个好名字。”
“我娘也说好,她让我今生都要保好这个姓氏,守住这个名,护着字。”姚回风咧嘴一笑,黝黑肌肤抻着那两排参差不齐的白牙。
温轲扭头冲高云兰眯眼道:“你听听,这是个好姓氏,天下还有很多这样的好姓氏,当年十三笑蓝宋,如今已是一家人。”
高云兰默然。
当年十三笑蓝宋,如今已是一家人?
青衣男子直起身子,冷眼向隔桌之外扫去,见那些原先个个摩拳擦掌的江湖人纷纷退后一步,继而对着高云兰轻笑道:“天下现在只有三家姓氏,一为秦,二为灭。”
“三,为山,山后有温。”
前有一队铁骑开道,尘土滚滚,那戴高帽回遮的肥胖官员匆匆下马,好似一颗蓝色肉球弹至温轲身前。
官员正欲开口施礼,却被温轲横剑拦下。
在那抹滚尘之后,温轲颔首抬眉:“我听说北上雍城的南阳侯府需要一个剑客,在下愿接下这单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