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德祖赞带着王者之威走了,去维护他王者的尊严去了。一连几天,高汉都在惶恐不安中深刻地反省着自己的所作所为。
高汉觉得自己的出发点毫无疑问是善意的,只是方法和思考问题的角度太主观了一些。自以为掌握了历史就掌握了一切,却忽略了这个时代的人的感受和接受能力,从而让历史矛盾更加的突出,也变向地有悖了自己的初衷。
高汉不是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只是经历的太少自己一时有些迷失。也知道已经发生的的历史不容假设,重要的是将来怎么做。
“我该怎么办?”
高汉陷入到了深度的失神状态,以致于金城公主到了身边还不知道。
“我不清楚你的来历,也不知道你要做什么,但我看到了你有和我一样的迷惘。”
金城公主的话让高汉猛然一惊,转过头来怔怔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大唐君臣想让我教化雪域众生,以便能够与之和睦共处。我曾经、现在也在为之努力着,但结果你也看到了,此非人一可以建功。其实众生最苦也最容易被人左右,先生是有大能力的人,将来做什么事请一定要以众生为念。”
高汉惊讶了,没敢接这庆碴儿。更没想到金城的内心并不象外表那样柔弱,寥寥数语便可证明她的智慧和能力一样不缺。只不过是因为身体和历史环境,让她没有机会象文成公主那样名垂青史而已。
“听说飞凤国最近传出了一个‘人人平等’的言论,很受雪域人的青睐,如果有机会我很想见识一下,也许那就是我佛所说的众生平等。”
“这个……”
高汉很想告诉她,人人平等与众生平等在内容上是不一样的。前者是指现实的社会人际关系,后者是说人包括其他生物从无到有而具备的天生佛性,虽然两者在追求上倒是在某种程度上有相似之处,都是为了消除某些不平。
“先生若想有大作为不碍也去看看,如有新奇的发现一定要回来转授于我。”
高汉无语了,这借口有够烂的,金城这是拐着弯儿地下逐客令。
“格桑受赞普之托不敢远行,还请嫂夫人见谅。”高汉深深地向金城施了一礼。
不料金城闻言不禁开怀大笑起来,眼神却越来越亮、越来越凌厉,“我看的果然不错,你是个唐人。”
高汉一听就知道坏了,一句“嫂夫人”就足以引起任何人的怀疑。自己一直竭力效仿古人的言行,但过犹不及,以一个吐蕃粗汉的身份,怎么可能随口说出汉人间才有的习惯称谓?
金城笑过之后面色一沉,“要不是我留你,跟着赤德祖赞你早晚会有一死。虽然你掩饰的不错,可自打你来的第一天他就怀疑你是大唐的细作,亏你还懵懂不知。”
“我真不是大唐细作……”
“够了!你听着,不管你是谁的部属或者世外高人,在吐蕃就要谨守吐蕃的规矩。大唐和吐蕃还没到一战决胜负的地步,所以我不允许你做太多有碍两国和睦的事。”
高汉冷汗涟涟,虽然这是一个不太美丽的误会,但那并不防碍赤德祖赞随时把自己喀嚓了,他之所以没那么做,大抵是因为自己所做的事他们没发现,加上顾忌大唐、和金城极力维护的原故。
“要不要都这么精明?”高汉心里暗暗苦笑,面上却不得不感谢金城。
金城撇了他一眼,“现在能否如实告之你所为何来?”
“为了杨选这个人渣!”高汉马上爽快地作出了回答,这是实情,因为关系到宾就。
“他?”这个答案让金城眉头深皱,明显出乎意料之外。
高汉把杨选和路恭所做的一切和盘托出,重点说明了他们对东女犯下的罪行和绑架宾就女王对大唐的危害,高汉相信这个睿智的女子在这件事上,会在家、国之间作出恰当的选择。
“果然是个祸害,杨氏竟出了这么一个祸国殃民的东西!如果你仅是为此而来,那么此事我帮你了。”金城似乎清楚杨选的一些底细,听罢后杏眼圆睁,沉声低喝道:“李夫子何在?”
“老夫在此。”随着金城的召唤,那个曾经拍了高汉一把掌的老道从一块山石后面飘然而出。显然是跟金城一起来的,还瞒过了高汉的感知。
“刚才的事你都听到了?安排下去,三天之内我要听到消息。”
“遵殿下口谕。”老道不卑不亢地应了下来,回手摆了摆就有一个道人飞速跃了过来,俯首听命。
事情很快安排了下去,他们怎么去办高汉不知道,只知道眼前这个大唐公主绝对不象传闻中的那么简单。老道也不是老道,而是披着道袍的儒者。
李夫子护着金城回宫去了,走前轻飘飘地留下一句话:“小娃儿还不错。”
高汉无意琢磨这些高人高深莫测的说话方式,山风吹来只觉得身上一片冰凉。初起的那些感慨也都暂时抛掷脑后,不是想通了而是被另一个跟自己切身相关的事情占据了心神。
“可以肯定这老夫子身上没有元气,也没有道气,可他为什么会有深不可测的实力?难道这就是‘意’?”
就在高汉百思不解之际,远在逻些,赤德祖赞的十万大军在城外被拦住了。拦截者只有一个人,是曾经勤勤恳恳辅佐赤德祖赞长大的国师——哈布其。
赤德祖赞童年是在寡有亲情的环境下长大的,出生后便没见过父母,一个亲哥哥也在吐蕃各教派的争权夺利中成了牺牲品,被太后赤玛类废除了泥婆罗王位并圈禁在泥婆罗,至今音信皆无,至亲在身边的只有祖母赤玛类。
赤玛类为了帮孙子稳固吐蕃的政局,屡次向大唐请婚,可是没等到金城公主入蕃便撒手人寰了。一岁被上位的赤德祖赞便这样在七岁时不得不提前亲政,在背后给与他坚定支持便是帝师哈布其和他代表的苯教势力。
帝师之名是赤德祖赞强加给哈布其的,哈布其帮助他并不求任何回报,也从来不让官方有任何记载,就想成为神王光辉下最默默无闻的一块奠基石。所以赤德祖赞对哈布其的感情极深,几乎与祖母赤玛类等同。
直到赤德祖赞成年后,年青人的进取心和权利欲让赤德祖赞开始重新审视与哈布其和苯教的关系。哈布其个人出于无限的溺爱并没有防碍到赤德祖赞,可是以春巴吉为首的苯教势力在朝堂上左右朝政却引起了赤德祖赞的警觉,政权与教派间的矛盾便在猜疑中产生了。
在与苯教的暗战中,按照有军权便有政权的治国理念,赤德祖赞利用不断的对外战争成功地掌握了绝大部分军权,这也造成了他坚韧不拔的性格。
然而政治是个复杂的游戏,在经历无数失败后赤德祖赞也知道了民心和舆论的重要性,于是他把目光投向了苯教之外,在吐蕃渐兴且相对容易控制的佛教自然而然地成了他的首选,这里面其实也有大唐两位笃信佛教的公主的影响。
确定了方向,赤德祖赞是有过一番详细规划,他把目标首先对准了苯教的发源地——象雄,于是乎便有了征战象雄的行动。这些规划都是瞒着哈布其实施的,可怜一介老朽被蒙在鼓里,还作出助纣为虐的举动,以法会的名义险些让苯教高层被婆罗门人一网打尽。
高汉的出现让苯教避免了一场大祸,哈布其则带着一腔怒火和最后一丝希望想规劝赤德祖赞,可是赤德祖赞一直跟他躲猫猫,这让哈布其伤心透顶。当听闻赤德祖赞竟然敢在止桑宫篡改吐蕃史之后,哈布其彻底绝望了。
“野祖茹,你是神子,是我历代神王的子孙,你怎么能做出这样的事情?”
哈布其在大军面前痛哭流涕地指责赞普,一时间让城里城外的十多万众静寂无声。
赤德祖赞对哈布其有愧不敢见他,在金帐之内坐立不安,大失分寸。他在止桑宫不愿回来,其中的主要原因之一就是不知如何面对哈布其,这一路归来心里也纠结了一路。
大臣们围过来劝道:“吾王不能让他再骂下去了,否则民心、军心都要有失啊。”
“我知道,那你们说怎么办?”
“苯教撤离了,我们一不作二不休,干脆以惑乱军心的罪名就手把他除了吧。”
“滚!”赤德祖赞暴跳如雷,一脚踹翻了出这个主意的大臣。
“野祖茹啊,我的教子,我的王。我知道你不想面对我,今后你要好自为之,我这就要走了,我的灵魂要回到神圣的冈底斯,向无上的天神为你和吐蕃祈祷。”
哈布其悲恸地说完最后的遗言便平静地坐了下来,然后头一低就再无声息了。
“不——”
一直在暗中注视的赤德祖赞疯了一样从金帐里冲了出来,踉跄着跑到哈布其的身前,一把抱住已经用秘法自决了的哈布其嚎啕大哭。
这是他期望却不愿接受的结果,因为谁也不知道这个曾经陪他走过无数风雨的人,其实是他的舅公、祖母赤玛类的亲弟弟、大相没庐的亲叔叔、他为数不多的直系血亲。
复杂的情感在他内心深处来回交织着,象一把铁锉刀在锉动着最柔软的部分,一代强势的王者在他的臣民面前,罕见地流露出了脆弱的一面。
此时,悲痛欲绝的赤德祖赞已经顾不上去思考此举会不会引起负面影响了,他只想抱着这个临死前还一心为他着想的老人,就这样一直呆下去,哪怕此刻天地崩裂、江河倒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