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阴雨不绝,湿地立有一柄巨剑,滑落其上的雨滴映照着星光,向外反射出道道透银的光芒。虚弱的男子便倚靠着这柄剑,屈膝半跪于此。地上水洼泛红,似血,也不知是他的还是谁的。
不远的地方,瘫倒着五名身着长袍的青年。其中四名已然气绝,周身遍布剑痕。
是那柄巨剑所为么?
未可得知。
只知道他们死得很惨,细嫩皮肉尽数外翻,经由雨水冲刷,渐有泛白。体内的热血也算是找到了出路,顺着这些口子,毫无保留的淌了出来,腥膻刺鼻。
还剩了一个,与同伴比起来,他的运气似乎不错。一身素袍除了有些湿皱外,倒也没别的异样,干净得很。
只是脸色苍白了些,眼神涣散了些,四肢颤抖了些。
或许吓坏了吧,竟是连逃跑都给忘了。就这般呆呆瘫坐着,唇齿交错,发出阵阵刺耳的“咯嘣”声。
倚剑男子与他对上一眼,心中不免有些疑惑,便就暗催灵威,凝眉冷哼一声,道:“尔等凭哪般敢来杀我!”
凭哪般敢来杀我……
简单的一句,却是道出了无尽的霸绝。
语出,金色涟漪随着声浪扩散,像把飞刃一般,直直掠过青年头颅,顺势携出一股黑气。
气出,青年打了个激灵,眼中阴郁一扫而空。也便是此刻,他才反应过来,自己面对的是何许人也。
灵台方寸山,斜月三星洞,三杰中的最高战力,混星至尊,大无常纪無。
虽说是身中【破道散】至毒,一身修为尽失,可他到底还是与师尊齐名的混星至尊,又岂能是吾等小辈能够与之匹敌的?
那既是如此,自己究竟为何来的?
没理由的,自己没理由会分不清此间的利害关系啊?
“幡然醒悟,倒也有几分慧根。”
感受到青年眼神的变幻,纪無赞许地点了点头,为他解惑道:“鸿钧擅使摄魂之法,尔等今日痴心所为,显是受其蛊惑罢了。”
“不对。”青年摇摇头,疑声说道:“师尊想要杀您,大可亲自出马,又何须催使我等弟子前来送死?按理讲,身中剧毒的您并非他敌手才对。”
纪無说道:“我与那厮早有过争斗,奈何【破道散】作祟,不敌,只能遁逃出山,现已是身疲力乏。鸿钧定也是想到此一节,这才蛊惑尔等前来截杀,不然凭借你们几个小辈,又怎能将我逼到此种境地?”
青年又问:“那师尊为何不追杀于您,非要叫我等前来,就不怕生出意外?”
说着,他指了指地上那四具尸体,“就像这般。”
纪無咧嘴一笑,道:“天混杰三星,位同一体,贸然离山只会惊动其他二员。我性好漂泊,多番出入倒也平常,但鸿钧久不出山,一旦离开,定会惊动闭关的盘古。要知道,盘古与我素来交好,他若是追出来了,变数可就大了,鸿钧又怎敢涉险?”
青年似乎心思缜密,再发疑问,道:“师尊位同掌教,论地位已然为首,又何故要毒杀师伯您呢?莫不是这其中有着什么不可告人的玄奥?”
“好揣度,你这小子,清醒之后倒是越发头脑灵光了。”
一问一答之余,纪無似乎是对这个其貌不扬的青年有了几分好感,当下也不藏掖,如实答道:“我与鸿钧、盘古三人,早年都是受师尊神授来到那三星洞中修行,共称大造化之子,是最有可能参悟出成仙之法的存在。
可惜鸿钧妒贤,容不得他人与之比肩,固以早到洞府为由,强揽那掌教之事,多番打压于我等。
盘古年幼,尚不觉有异,但我纪某人却是看不惯。可碍于师兄弟情面,也不好撕破脸皮,便就常出山门游历,图个眼不见为净。
本以为这般貌合神离的境况可以一直延续下去,殊不知鸿钧这厮到底是容我不得,知我好酒,便诱我饮下那掺有【破道散】的佳酿,使我周身灵脉受阻,二十九年修为毁于一旦。”
听到此处,青年大惊失色,道:“那这般说来,盘古师伯也是危险啊!”
纪無笑了笑,扭头看看那四具尸体,道:“所以我才没让你和他们躺在一起。”
青年拱手,不解问道:“师伯何意,还请示下。”
“无意,只是留你回去给鸿钧带个话,莫要动我盘古师弟秋毫,若是敢动,我死则罢,不死,定叫他安生立命不得!”
说着,无边煞气自纪無体内透出,其威之强横,逼得周遭草木簌簌发颤,也压得青年喘息困难,竟是扑通一声栽倒在地。
只听他痛苦喊道:“师伯切莫动气,快快收了威压,小子,小子实在抵御不得。至于,至于您说的话,我一定原原本本带到,日后我也会留心观测,若是真有变故,自然提醒盘古师伯在意!”
听到他这么一说,纪無方才收起气势,长长叹道:“唉,多番催灵,剧毒已经扩散周身,现在的我就连动一下都是奢望,怕是要活不成了,只希望你能说到做到。”
闻言,青年急了,忙道:“师伯切莫乱语,一定会有法子的,这般,您看这般如何。这【破道散】乃是鸿钧所炼,我现在即刻返山,就算拼上性命也要为您偷得解药,但求您再多坚持坚持。”
纪無眯了眯眼,饶有趣味道:“怎么,师尊都不叫了,竟敢直呼鸿钧名讳,你就不怕是我唬你?”
青年挠了挠头,憨憨笑道:“嘿嘿,说来也不怕师伯见笑,其实我归鸿钧座下已有三年,可这三年,他就只教了我如何引灵入体,其他神通是一概不传,小子我早就心有不忿了。
今日听您一番赘述,更觉鸿钧那厮无良,细细斟酌一二,也不屑再做他弟子,反正您与他同属一脉,倒不如转投于您的座下,也不算辱门吧?”
“哈哈哈,鸿钧那厮,鸿钧那厮,这话说得好。”
纪無狂笑三声,满脸悦色道:“好好好,你便拜我,鸿钧那厮妒贤,跟着他确实也学不了什么本事。”
“师尊在上,请受弟子一拜。”见纪無同意,青年哪里还敢迟疑?当即跪伏在地,朝着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礼毕,纪無眼神闪烁,似悲似叹道:“盗药之事便就罢了,鸿钧的【破道散】并无解药,索性就这般吧,临了之际还能得一徒儿,到底是不亏的,就是委屈你了,毕竟我也只能许你这雨夜的一面师徒之谊而已。”
青年眼中噙着泪花,有些哽咽道:“一面足矣,师尊乃真豪杰,直面生死巍然不惧,哪怕什么都学不到,我也认您这师尊!”
这话说慷慨,饶是纪無那淡薄如水的心性也不免为之动容,当下做出抉择,定要赐他一番机缘才好,便说道:“今日似我大限,一身复杂的御剑之法就不传与你了,不过你这小子甚得我意,倒是可以给你指个去处。”
说着,纪無抬眼望了望远方,有些缅怀道:“你将我的话带给鸿钧后就立刻遁出山门,去往那东,胜神州,寻得那花果山之地。且记,在那山深处有一水幕,往内便是我开凿而出的洞天,里面藏有我所有的铸器心得,你就呆在那里好生研习吧。”
“谢师尊!”青年听之欣喜异常,急忙忙叩首。
“对了,你叫什么名字?”纪無突然想起,自己似乎还没问及弟子名讳。
“我当师尊不会问呢。”青年呲了呲牙,道:“弟子陆压,今年十八年岁。”
“陆压。”纪無跟着念了一遍,算是记下了,“且去吧,日后好好修行,定能闯出一番名堂。”
“谨遵师尊教诲。”陆压重重地点点头,随后又怯怯发问,道:“恕弟子冒昧,敢问师尊,您真的大限了么?”
纪無淡淡一笑,道:“九成死,一成生,生死各有天命,且看我自己造化了。”
“但愿师尊安好无恙。”
再次朝着纪無拜了三拜,陆压这才起身,支吾道:“那,那弟子走了?”
纪無微微颔首,瞥了眼地上的尸体,道:“顺便把这四个可怜人带回去吧,叶落总是要归根的,可能驼动?”
陆压拍了拍自己那颇为健硕的肩头,道:“弟子有的是气力。”
说完便褪下长衫,往哪水坑里浸了浸,随后揉搓成条,将那四具尸体两两相缚,一左一右抗在肩头,起落间便就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待到陆压远去后,纪無强忍身体的诸多不适,将自己的双手给抬了起来,一对银瞳死死盯着手腕上那两枚刻满古怪符文的铁铐,顾自叨念出声道:“这么多年过去,我还是无法弄清你们究竟是什么东西,遗憾呐!”
说完,终是气力不支,原地晃悠两下便就直直倒进了身下水洼之中。
嗡!
随着纪無倒地,一直以来被他用作支撑的巨剑仿若是感受到了主人的须弥,剑身连连颤动,发出了一声似哭似嚎的金鸣。
听到这声脆响,纪無手指动了一动,却终究是睁不开眼了,只得轻叹一声,气息微微道:“老朋友,现在的我也拾不起你,且先藏匿去吧,记得别走太远,纪某人若是不死,定来寻你归位。”
嗡!
巨剑好像能通人言,发出了一声回复似的颤音,紧接着拔地而起,凌空绕着纪無盘旋了两周,最后化作九道异彩流光,如星辰陨落般,转瞬消散无踪。
而纪無也在此刻,缓缓失去了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