猩红的余烬被清风带走最后一丝热情,袅袅炊烟弥散在崇山叠嶂之间,给火头军们的辛苦画上了完美的句号。
许是时间仓促,火头军们也想留给自己一点休息的机会,因此草草做了麦仁饭。所谓麦仁,也不过是小麦粒在石磨之间碾上一两回,将麦皮磨去一些。倘若将这麦皮去的再精细一些,熬煮的时候填些红枣银耳,加点薏仁莲子,风味便如那八宝粥一般。
但终究军中条件简陋,火头军是不可能做这等吃食的。
沈耘也是第一次随军吃饭,粗糙的麦粒咽进嗓子,瞬间就感受到有如砂砾般的摩擦。这种不舒服的感觉,让沈耘不自觉皱了皱眉头。不过饭既然已经到了沈耘的碗里,而接下来也有好长一段时间要和这些士卒在一起,沈耘也没有另起炉灶的打算。
草草一碗饭吃过,蒋骥似乎看出了沈耘的不适。趁着士卒们还在休息的时候,悄悄走到沈耘身边,伸出的手里持着一张烙饼:“军中饭食县尊可能不适,且先吃点烙饼垫垫肚子,明早到了凤川镇,咱们再吃些好的。”
蒋骥的观察入微让沈耘很是震撼,或许自己真的表现的太明显了。
不过还是摇了摇头:“不必如此,今日一时有些不习惯,但是往后随军的日子还长着呢,总不能时时刻刻带些吃食。古人说,战斗力最为强大的行伍,定然是将士一心共甘共苦,所以面对敌人才能够赴死。沈某不比那些名将,便更不能因此让自己显得特别。”
都说残阳似血,沈耘说这些话的时候,正好太阳近半落入西山。蒋骥忽然觉得,他以为看透的这个青年知县,到底还是没有完全看透。
如果说以前沈耘在他的心里就是那种为了权利和声望,不惜痛下杀手的人。那么在此时,沈耘就是一个有别于大宋其他官员,能够将他们厢兵当做人看的人。而且因为年龄,更加具有雄心壮志。这样的人,有手段,有胆魄,还有大志向,想来仕途定然会走的无比顺畅。
蒋骥缩回了手,不再作声。
夕阳已经完全隐没了身体,等沈耘等人休憩的地方再也照不到余晖的时候。沈耘向着蒋骥点点头,示意大军开拔。好在夏末的夜晚也没有多么清冷,相反太阳晒了一天,在这清凉的夜里,反而更觉舒爽。
当燥热再一次来临的时候,沈耘一行终于如愿来到了凤川镇。
华池县的知县问说沈耘要过来,早早地等候在这里,当黎明的第一缕光芒照在沈耘一行身上的时候,凤川镇中一处酒家,华池知县游少华迎了上来。此人乃是治平四年的二甲进士,来到华池县已经足足三年,只等着今年磨勘结束,就要到别处去。
毕竟沈耘在科举时的名位比他要高一等,因此两人相遇的时候,哪怕他与沈耘官职差遣都差不多,却依旧彬彬有礼地拱手致意:“得到沈传胪书信,游某昨日便来此等候。真是没想到,李知州居然在这个时候将沈传胪派到大顺城去。”
“游兄厚意,沈某感激不尽。若是他时,定要与游兄先大醉一场。奈何军令紧急,要我明日傍晚便要到,当真是让沈某有些窘迫。”牢骚是难免的,沈耘对着游少华回礼,这才跟随其一道来到酒肆前。
游少华也知道军令难违,本就没有打算与沈耘吃酒到大醉。只是备了些吃食,装在食盒里,又拿来一壶酒,与沈耘共饮几杯:“沈传胪的本事我也略有耳闻,你短短数月就将安化县的一切理的顺当,这份本事游某可是敬佩的很。若非即将迁往他处,游某少不得要学学沈传胪,也让我华池的百姓尝点甜头。”
“游兄客气了,这传胪不过一时成绩,当不得游兄赞叹。不若唤我表字,半农即刻。其实治理天下的道理,是相通的。只要能够不损害既得者的利益,相反能为他们带来好处,那么他们定然会将你奉若神明。说白了,都是那阿堵物的过错。”
沈耘一番话,让游少华大笑起来:“半农果然是看透了执政的根本。难怪能写出那等让官家都赞叹不已的札子来。你这一番话,可是让游某要好好参悟数年了。来,吃一杯酒,便算作游某的拜师礼了。”游少华对沈耘的客气,让沈耘一阵无奈。
不过两人暂时没有利益的交集,算起来还真是可以成为好朋友,沈耘点点头,举起酒杯对着游少华致意,随后一饮而尽。
休憩是暂时的,到了沈耘规定的时辰,一干士卒都吃过了早饭,也跟着休憩了一段时间,总算将一整夜的疲惫驱走了一些。大军开拔,沈耘冲着游少华一拱手,翻身上马,继续往东北走去。
沈耘毕竟鲜少骑马,跟着大军走了一整天,终究是有些受不住,只能回到马车里坐下。大顺城需要的可不是一个双腿被磨烂的知县。
当第三天的太阳照在一行人的头顶,大顺城下辖的几个村庄终于映入了沈耘的眼帘。
整整熬了三天,几个打水的士卒兴奋地撩起华池河水,美美喝上几口,随即将水囊灌满,跑到沈耘的车驾前恭敬地说道:“县尊,咱们快要到大顺城了,今日赶太阳落山前,绝对能够进入大顺城将粮食交接了。”
沈耘不由得也升起一股喜意:“好,加快速度,到了大顺城,准予你等好好休息一天。嗯,到时候宰几只猪羊好好犒劳你等。“
听得沈耘这么慷慨,一干士卒纷纷叫起好来。军中虽然饭管饱,但是肉食却依旧是个稀罕物。基本上一旬吃一顿肉饭便已经是幸事,但沈耘这个架势,显然是要让每个人大吃一顿的意思。有了美食和休息激励的士卒们顿时脚下生风。
终于,在差不多未时的时候,人马来到了大顺城下。
此时大顺城已经陷入了战时状态,看到前来的士卒和粮车,依旧没有放松警惕。早就来到这里的李信得到士卒的禀告,匆匆来到城楼上,冲楼下喊话:“来者何人,大顺城已经被本钤辖接管,还请说明你等身份和入城事由。”
沈耘下了马车,看着高大的城墙,点点头,这才仰视着说道:“我乃知安化县事沈耘,奉李知州之命,押解粮食两千五百石,前来大顺城戍守。同行者乃本县厢兵校尉蒋骥及麾下七百人。还请李钤辖放下篮筐,容我将我二人的身份文牒及李知州的谕令送上去查验。”
听说是安化知县,李信也多了几分审慎。他一个钤辖,虽然是从七品的武职,但是地位根本不如一个正九品知县。何况这个知县还带着军粮,以及七百兵丁。
李信闻言急忙挥手,城头士卒会意立刻将一个小筐用绳子吊下来。沈耘看了看,从自己怀里掏出官牒和李圭复的谕令,示意蒋骥也将他的文牒取出来,一并交给士卒放进篮子里。随即看着篮子晃悠悠被拽上城头。
从篮子里取到三样东西,士卒匆匆拿到李信面前。他首先翻看的是沈耘的官牒,只见其上鲜红的吏部大印,没有半点伪造。上面形容沈耘的样貌更是与沈耘相符。只此一件,便让李信相信了几分。随后便是李圭复的书信。
这次李信可不是凭经验判断,现实眼看了庆州州衙的大印,随即将李圭复交给自己的那一沓纸张拿出来,对了对字迹,也是一般无二。李信这才收拾起方略,将谕令也放好,走到城头,向沈耘一拱手:“沈知县,某失礼了。官牒与谕令验证无误,某这便下去迎接。”
至于蒋骥,不得不说,在李信眼中,这个从九品的陪戎校尉根本没有被他放在眼里。
沈耘笑了笑,对着城头一拱手,便发现李信的身影消失不见。不出半刻,只听得城门嘎吱作响,李信带着刘甫和种咏二人,身后数十士卒分列城门左右。沈耘不认得,但是蒋骥却惊奇道:“县尊,这位李钤辖对你可真是客气,居然拿出了这样的军礼。”
虽然未曾说的清楚,但是沈耘明白,李信的态度是非常恭敬的。不过他倒也没有惊讶,没有五品的武官,不论无力如何,见了他们这些文官还是得客气一些。
只见李信三人来到沈耘面前,躬身一拜:”某等拜见沈知县,先前冒犯,还请见谅这个。“
“三位莫要客气,往后这段时间,沈某与诸位也算是一个锅里吃饭的袍泽,无须这般客气。此次奉李知州谕令戍守大顺城,沈某深感责任重大。毕竟先前只是寒窗苦读,未曾手握刀枪剑戟,往后一应军事,还请三位多担待。”
沈耘的话,李信瞬间就明白了。这是说他无意插手军务,大顺城一应事情都由他们三个负责。
对于这样的官员,李信三人自然是极为喜欢的。哪个武将喜欢上头有个外行对自己指手画脚。说真的,在他们心中,李圭复那厮还真是比不上沈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