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家,那你曾经后悔过当初的选择吗?”
“不曾……我从不后悔自己的选择!”
刘大海转身,一脸严肃地看着黄溍,一字一句地说道:
“当初,我之所以选择诛杀巴德图鲁,完全是出乎大义,若是看着那些女孩被鞑子蹂躏,而又袖手旁观,恐怕,这才是最无耻的事情吧?反正,以我的个性,是绝不会愿意,在鞑子的铁蹄下为奴,换取苟且偷生的!”
说到这,刘大海抚须叹气,顿了一会,说道:
“我如今,心中唯一不安的,就是这一生,恐怕再也无缘和妻儿团聚了,四十年过去了,我的父母,也已经进了坟墓,我再也不能尽孝了,甚至,连给他们扫墓都没机会了,反攻,不过是一个遥不可及的美梦罢了,甚至连皇上都不相信,真有反攻的那一天!”
“老人家,鞑子多行不义必自毙,想必,你在有生之年,还是有希望看到大宋重归故土的!”
面对黄溍的劝慰,刘大海却只是苦笑了一声,听着不远处的丝竹声,他却再度潸然泪下,想起了大宋丢掉半壁江山的往事:
“当年,高宗陛下来到临安府,亦曾想在这江南的烟雨之中,做临时的驻留,然后,北伐中原,收复北方故土,却不想,在临安府的市井坊巷之间,在这湖山晴雨之间,他却做了千古的逗留……曾几何时,西湖畔的声声丝竹,掩盖了岳武穆还我河山的呼喊,如今,大宋退到海角天涯才多久啊,那些达官贵人又再度开始享乐,将流球州当成了临安,要是这么下去,只怕,反攻大陆不成,最后,还会失去这最后的落脚之地!”
说到这,刘大海咳嗽两声,抿了口茶水之后,带着满腔悲愤,接着说道:
“贵人多忘事,或许,就是这些人的本性吧,既然这样,我们在此楚囚对泣,又有何用?还我河山,终归是虚愿吧?”
“老人家,你的言语可真是掷地有声啊!”
黄溍感慨不已,沉吟片刻,看着窗外已经移到半空的冷月,他这才郑重其事地对着刘大海拱了拱手,说道:
“老人家,时候不早了,还请回家早些休息吧!”
刘大海微微颔首,也拱了拱手,说道:
“黄先生请保重,老夫告退!”
“看来,家破人亡,妻离子散者,亦不在少数矣!”
刘大海离开之后,黄溍依旧是难以平静,看着桌上仍旧冒着热气的茶杯,他犹豫许久,最后还是拿起了电话听筒,拨通了赵淑妍的电话:
“请给我接通小西湖宅邸!”
片刻过后,接线员回答了句:
“公主殿下早已经睡下了,她留言,如果你有事要找她的话,就请明日早上去建康路的诚品书屋等她!”
“这……她又在想什么?”
黄溍刚想再多问什么,接线员就挂断了电话,从听筒那边传来的,就只剩下了“滴滴滴”的声音。
“呸,什么人啊!”
黄溍骂了一句,径直丢下了听筒,躺上床倒头就睡,不多时,除了沉闷如雷的鼾声之外,整个屋子里,再也没有其他的声响。
次日清晨,黄溍天没亮就醒了,踏着清晨渐渐升起的朝阳,他在报摊买了张地图,拿着地图,一边慢慢地走着,向着城东南的建康路方向而去。
经过半个时辰的步行,黄溍总算在建康路的一个转角处找到了一家挂着“诚品”二字的书屋,进入书店,一个拿着鸡毛掸子的伙计就迎了上来,鞠了一躬问道:
“客官,要找什么书啊?”
黄溍笑了笑,回答道:
“不必了,我自己先看看!”
“好嘞,客官请!”
诚品书屋是一栋有两层的木屋,看起来,里头并不宽敞,不过,这座书店的内部装修,完全仿照临安府的书屋格式进行,在古朴的气息之中,还依稀蕴含着一丝来自江南的秀丽,令那些来自临安府的人们怀念不已。
赵淑妍还没有到,于是,黄溍就选择了自己先看看书,通过楼梯,走到二楼的一张藤椅旁,他随手拿过书架上的一本书,随手就开始翻看起来。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看着苏东坡的,黄溍不由得低声吟诵起了其中的名句,就在这时,一个身着淡紫色齐腰襦裙的女子走到了二楼,慢慢地来到了黄溍的身旁。
“黄文潜,看什么书呢?”
“没什么,东坡文集而已!”
黄溍放下书,转身一看,这才发现来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淑妍,而在她的手臂上,则挎着一个包袱,不过,看起来却并不沉重。
“抱歉,昨天我太累了,就先睡了,接电话的,是我的仆人!”
赵淑妍看着他,脸上略微带着一丝歉意,紧接着,她耸了耸肩,故作随意地说道:
“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可以让陆丞相带你去文苑看看,那里,可是一处金山哟!”
“金山?”
黄溍不解,然而,赵淑妍的下一句话,却让他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文苑是大宋的国库,从南海和大陆运来的黄金白银,大多被放在那里,你要是有兴趣,我可以让你去看看!”
“那……你为何不去?”
赵淑妍抿了抿嘴唇,思量一下,轻声细语地说出了背后的原因:
“我不能去,要不,民间是会说闲话的!那些老百姓,嘴比长舌妇还厉害,他们动辄就说,国库里的黄金白银,不是赵家的私产,更不是皇上可以任意挥霍的金山银山所以嘛,为了避嫌,我从来不去那里,杨思妍也是一样!”
“原来是这样啊!”
黄溍点点头,紧接着,赵淑妍就从书架上取下了一本书,借着眼角的余光,黄溍看见了,书的封面上写着三个楷体字“梦粱录”,光看书名,根本不知,这书写的是哪门子的事情。
“吴自牧此人,终其一生都在想着如何回临安府,最后却将自己留在了海角天涯,实属造化弄人啊!”
说完这,赵淑妍就翻开了书本,开始默读里边的文字,看着她静静靠着书架读书的样子,黄溍却早已经无心读书,而是紧紧地盯着她那娴雅的姿态和那犹如凝脂的肌肤不放。
“喂,你干啥啊?”
正在黄溍看呆之际,忽然间,赵淑妍放下书,瞪了他一眼,嗔怪道:
“我有那么美吗?要看,你不如去看杨婧算了!她比我年轻,也比我漂亮!”
“不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
黄溍赶忙矢口否认,替自己辩解道:
“我只是看书累了而已,眼睛酸的不行!”
“别狡辩了!”
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赵淑妍不禁冷笑一声,讥讽他道:
“看看你吧,想看美人,竟然还被我识破,实属愚笨至极!要是你去宫里,只怕,不被皇上抓起来,才有鬼呢!”
“我很抱歉,失礼了……”
黄溍连连对赵淑妍道歉,而赵淑妍似乎并不打算和他计较:
“算了吧,你才不值得我报复呢,等会我要带你去个地方,若是你不跟我去,看我不收拾你!”
“什么地方?不会是你私设的公堂吧?”
赵淑妍拢了拢额上的青丝,再度拿起了书,靠在书架旁继续阅读,片刻过后,她这才嘴唇微微上翘,说道:
“你这种人,才不值得我私设公堂报复呢,等会,我想去我娘的攒宫看看,如果你不介意,就和我去好了!”
“攒宫在哪?”
赵淑妍的眼里闪过了一丝忧伤,沉吟片刻,她这才说了句:
“嗯……在清泉阁空军基地附近,那里有座山名曰草山,也是全城的制高点,不仅我娘,连萧媞和萧晴她们,都是将攒宫设在了那座山上……”
说完这,赵淑妍翻了翻梦粱录,悠然自得地,谈起了吴自牧临死前的故事:
“吴自牧他死于三年前,和周密的去世,只差了几天的时间,而在去世之前,他嘱咐看管漏泽园的僧侣将他埋葬在了草山脚下的,虽说,他并非富裕之人,但是,他也和我娘及萧媞她们一样,永远怀念着,那再也无法触及的临安府,临安府的梦,和这梦粱录一样,或许终究只是黄粱梦吧,但愿,吴自牧和周密的美梦与旧事,永远都不会醒来,也无需醒来!”
黄溍愕然,他知道,赵淑妍说,临安再也无法触及,究竟蕴含着怎样的深意,他也清楚,在这流球小岛上,有一些来自大陆的魂魄长眠于地下,曾经的兴衰荣辱、曾经的悲欢离合,都已经随着岁月的流逝,融入了这一片敦厚的沃土,他们的经历,大多也连同那些无人诉说的往事,再也不被人们所知晓。
茫茫大海上,关山阻隔之间,只有这些寂寞的魂魄在山上守望着,守望着永远都看不见的故乡和山河。
“听说,只有死后,才是无忧无虑的,没想到,在这海角天涯,连去了,也不会就此安身,还会想着大好河山。”
听着黄溍梦呓般的叹息,赵淑妍其实也觉得挺不是滋味,放下书本,她不禁嘴角一翘,露出了一丝苦笑:
“可不是嘛,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能将她们的棺木带回临安安葬,让她们魂归故里,从此不再漂泊天涯,真不知,我能不能等到这一天?”
“在我看来,那边早已经是水深火热,只要朝廷反攻之心不变,定能离开这里,回去解民倒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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