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众人的闲聊中,一个下午很快过去了,晚膳时分,楚国众臣才陆续前往含英殿。这含英殿所处的位置离清明殿和御花园都尚有一段距离,从本朝却成为了宴请宾客行宾礼的专门之所,便是因为此殿之中有座闻名诸国的烟华台。
据说这烟华台以汉白玉堆砌而成,高两丈,占地约一亩,其玉质晶莹洁白,人若立足台上如置身天庭云端,更传闻久立台上,等到风起云涌天色变换之时,便能看到千里之外的大海沧浪,并观赏到难能一见的美景。
楚国是当世闻名的风雅之国,凡男子者多喜好诗词棋艺,而女子则精通乐理,专擅歌舞,关于此处风雅,当今楚王还有一段风流韵事。那还是多年之前,身为大臣之女的方婉懿虽年轻,却已有才名在外,风华正茂之时曾在此台上一舞倾楚国,也倾了楚王心。赢华远远望了一眼楚王似乎略有迷茫的眼神,不由明白这许是另一段儿女情长罢。
席间觥筹交错,言谈欢笑,舞者鲜衣华服,腰肢扭转,琴筝逸响,声妙入神,缤纷华丽的舞台如这乱世中一方世外桃源,繁华烟云,让人暂且忘却了这纷纷扰扰。
楚王坐在高阶主位上,旁边是如今还算得宠的荣妃作陪,右首四张桌案是为了楚王的一众儿女所设,中间有一张空着,左首嬴华端坐,而一众大臣也在不远处各自落座。
众臣按照官阶坐好,与周围相熟的官员窃窃私语,也有的对嬴华甚是好奇,不禁仔细打量,只见嬴华一袭深蓝长衫,如那传说中的大海沧浪,那么神秘而高贵,他身姿挺拔如松,不骄不躁,偶尔浅酌一口,笑看歌舞。
却是楚王先开口,对嬴华道“你初到楚国,想来并没有游玩过楚国的风景胜地,也还未体验我楚国的风俗人情罢。”
嬴华礼貌笑道“其实我已游赏过豫安的十里街,楚国百姓果然安乐淳朴,生活富足。”
这话要让别人说来,或许会显得溜须拍马华而不实,可从嬴华口中说出,显得分外诚恳,楚王显然也很受用。
嬴华笑笑,无言的扫过对面的四张华案,那里坐的是楚王的儿女们。
楚王共有五位子女,长子云蔏不足两岁夭折,二子云清是因谋逆罪被处死的田贵妃之子,虽然自小聪慧懂事,却因母亲的原因一直不为楚王所喜,三子云浄和五女云萱是如今得宠的荣妃所出,云浄性格沉默阴鸷,机敏却不缜密,性格冲动易怒,而云萱则娇生惯养,颐指气使。
这五个子女中,唯有云舒是楚王嫡出的女儿,排行第四,身份尊贵,在广陵幼年时,楚王就请号称楚国第一文臣的沈牧丞亲授诗文,又赐封广陵城,再加上云舒的外公乃当朝丞相,而她又与苏沈两家关系密切,如今俨然是整个楚国最为尊贵的女子。
嬴华闪耀暗光的眼眸最终凝结在一处,那华贵精美的桌案,手工精细的软榻,金杯玉盏,佳肴美馔,却没人享用空空如也的席位,那是属于
与含英殿笙鼓齐鸣的景象不同,楚宫中一处殿阁显得尤其荒凉,宽阔的庭院续起了矮矮杂草,两旁的梨花树已过了季,洁白的花瓣落在地上,枯萎发黄。
‘吱呀’一声,殿门被人推开,黑暗中,一只素白的手仿佛带着幽香,点亮了一室华灯,碧绿的屏风纤尘不染,柔和的帐幔载着月光,屏风后有一只沐浴用的大桶,清洁如新,仿佛沐浴的美人刚刚离去,不久便会归来,比起外面的荒凉,这殿阁中实在让人惊喜。
女子站在木桶前,神色闪动,似追忆,似惋惜,还有一丝难以察觉的偏执的眷恋,她微微闭起眼,似还能闻到花瓣的清香,仿佛只要睁开眼,就能看见那美丽温和的身影
可睁开眼,只见大殿四处空洞而明亮,眼中不由闪过淡淡的失望,这屋中的摆设再怎么一成不变,可屋子的主人也不会回来了,她低叹一声,然后无比熟练地将帐幔拢起,用绳带束好,又在墙壁的画像前放一盏华灯。
画中的女子一袭水色长裙,双袖如波,目中温婉,一瞥惊鸿,那倾城的容色,柔和中略有娇羞,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明眸皓齿,竟是如此强烈的爱慕之心,而这作画之人,正是女子的父亲,当今的楚王。
“母后”云舒不禁低低呼唤了一声,原来父王眼中的母后是这样的,这么的温婉幸福,即使父王在江山与美人之间选择了前者,母后也从未怨过。
当年为了收复兵权,父王娶了田贵妃,为了打消田氏一族的权势,又娶了荣妃,为了使田贵妃的哥哥满意,父王故意冷落母后,即使在病中也从未关怀过一句,可是母后却没有丝毫怨怼之言,也不许她有丝毫不满之意,就这样一个人离去
远远传来宫乐声,她知道那是从含英殿传来的酒宴声,烟华台从未变过,变得是人,是人心
“贤侄”楚王突然唤了一声,打断嬴华的沉思,那张布满细纹却依旧儒雅的脸上闪烁着属于王者的果断与精明“贤侄对这席间可还满意?”
嬴华收了神,依旧安定沉稳“楚王心意,嬴华感佩于心。”他向自己的侍从看了一眼“这是家父托我带给楚王的礼物,还望楚王不弃。”
盒子被打开,楚王瞬间觉得目中温暖流光,只见盒中是一对乳白色的精美玉佩,楚王看了嬴华一眼,笑呵呵赞道“玉之美,君子之德,贤侄果然是一等人品。”
楚王话落,众人表情不一,但凡有心之人,必定明白其中含义,虽说玉佩也可比人品,但君子为彰显德性,可配玉带、玉珩等饰,而玉佩一物,更多的用来代表结恩结情,更何况这对玉佩还系着罗缨。
苏子臻远远看着玉佩,嗤笑道“玉佩结缨,却比之以德,嬴华也真沉得住气。”
沈意之浅酌一口,不置一词。
嬴华笑笑,没有丝毫尴尬懊恼“玉比仁义德行自然恰当,可佩却拟情,若楚王许婚,嬴华自不会亏待公主千金之躯,且终其一生,只以公主为后。”
楚王眼中精光一闪,静了片刻忽又哈哈笑道“小女乐平何德何能,竟能得贤侄如此青睐,若贤侄求娶,孤自相允。”
只听一声轻响,云萱手中的酒杯在惊慌之下碰到,一张玉脸又羞又气,羞得是她一见到嬴华,就心中砰动,气的是父王没有事先告诉自己,让自己在这人面前冒失出丑。
嬴华虽被曲解,但面上没有表露分毫,依旧端正从容,婉言相拒“父王特让我带来这一奊玉所雕玉佩,广陵公主之名,嬴华虽处浊沧,亦早有耳闻,若得妻如此,必将倾力完成公主心愿,不敢辜负分毫。”
嬴华说的很明白,若他与广陵成婚,必定与楚国结盟,对外少了一层后顾之忧,而他在浊沧的地位也更加稳固。
别人还没反应过来,云萱脸上的笑意已僵在那里,俏脸一会红一会白,不知是羞是怒,嬴华让她当众出丑并求娶广陵,简直没有把她放在眼里。
“广陵?”楚王装出一副微微惊讶的样子,随即皱眉“广陵可是孤与王后唯一的女儿。”他微微叹了一口气,神情悲切“王后去的时候广陵才七岁,还记得孤答应过她,若广陵长大成人,必让她自己选择夫婿,绝不强迫分毫。”
嬴华似早就料到他会这么说,顺理成章的接道“这是自然,嬴华虽不才,但日后绝不让公主有丝毫为难。”
楚王略有深意的看了他一眼,笑道“贤侄你还不了解孤这个女儿的个性,孤这个女儿不仅天资聪慧,且性格果断,奈何女儿之身,若是男子,我或将楚国托付于她,纵然是女儿,也有名将明君之才,所以孤才放心将广陵城交予她。”
嬴华看向楚王,他岂会听不出弦外之音,楚王言下之意就是公主出嫁,广陵城就是嫁妆,你若是不拿出点诚意来,休想娶我的女儿。
“况且,浊沧与楚国不远万里,浊沧边界又多战火,公主一介女子,若是现在就嫁到浊沧,未免令孤担忧,况且浊沧数千万土地无一属地,近百万子民无一亲信,数十万铁骑无一亲兵,公主一介女流,如何抵挡?”
这回嬴华还没说什么,身后的侍从却有些站不住了,其他都好说,这土地和兵权岂能分割,若将浊沧中的城池交给楚国公主,无异于圈地为王,封侯赐地,而兵权就更是不能,若是自己的军队中有一只听命于他人,而且还是别国的公主,恐怕浊沧离覆灭也不远了,真想不到楚王一代明君,竟能说出这等送地夺权的浑话来。
嬴华给了他一个稍安勿躁的眼神,比起侍从,他显得要从容许多,他几乎未经思考,便开口道“楚王顾虑,嬴华亦有所感,因此出使楚国前,特向父王请示,成婚之后,西岚城以南的三座城池从此不再归属浊沧,而为楚国所有。”
一直低头喝酒笑容可掬的沈意之终于抬起头看了嬴华一眼,眼中多了一分赞叹,嬴华这一决策不可谓不好,西岚城是浊沧最为边远的土地,与楚国的西北边城接壤,且是大片不可耕种的荒地,地理位置也极其一般,并不像某些易守难攻的要塞,这一决策,只是将几个无用小城送给楚国当聘礼,最多是少了一块无用荒地。
楚王眼中精光一闪,沈意之想到的他自然也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嬴华一个弱冠少年,不及片刻便做出了如此稳妥的决定,可楚王为君多年,毕竟气度不俗,只沉稳道“如此甚好,只是广陵还未及笄,依照楚国的习俗,女子及笄之礼需由父母绾发,贤侄之意,孤必定如实相告,可广陵毕竟是楚国皇室唯一嫡出的公主,孤不愿强迫与她,还望贤侄明白。”
这一番话,说的在情在理,没有同意也没有否定,可嬴华依旧没有丝毫气恼,只朗然一笑道“这是自然。”
楚王点点头,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席间的舞曲又再度响起,烟华台依旧灯火如昼,艳舞如云,谁也没注意,在这寂静的苍穹中,有一个纤细窈窕的身姿正注视着这里的一切
当云舒一路足不点地飘往鸩山,停驻在山河殿的入口时,凤朝歌正好整以暇的倚靠在树边,那一脸笑容优雅亲切。
“你可满意了?”凤朝歌优雅的身姿融在夜色中,声音浅俊如风。
“满意?”云舒也不急着进去,目光闪动着深邃的光芒,任由一头墨发在身后飘荡。
凤朝歌默默看着身前的女子,夜风之中,不知是隐于黑暗还是现于猩红,黑与红,仿佛人们心中濒临崩溃的**,终日行走在万恶的悬崖边,只一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无所谓满意不满意,嬴华只用一个玉佩和一句空话就想收买那个老狐狸,简直天方夜谭”云舒嘲讽一笑,语气淡的好似谈论的不是自己的婚事,而是一件无关紧要的琐事。
凤朝歌浅笑如幽兰,温雅清贵“反正你早晚都是要嫁的,这个嬴华”他的声音这般好听,拖长的尾音却有着无数种意味“虽然霸道虚伪了些,可也是个乱世明主,你若嫁他也未尝不可。”
云舒斜眸看他,一双比夜还深沉的眼眸眯了眯,审视着凤朝歌,声音戏谑“难不成你这是嫉妒嬴华比你有王者风范,还是自惭形秽自己过于‘柔美’?”
“我是替他想要娶你这个不明智的举动感到惋惜”
云舒轻哼一声“你不必为他惋惜,而该为自己感到叹息。”她双指从怀里夹出一张精致的信函,冲凤朝歌摇了摇,嘴角的弧度好像禁锢灵魂的枷锁,冰冷嘲讽“有人花十万金买你的命呢。”
凤朝歌微微一愣,看着自己相识多年的女子好似斗气一般威胁着自己,不禁嘴角一勾,他淡淡看向云舒手中精致华美的黄花玉色纸,敛眸含笑“怎么,你要杀我?”
云舒盯着他,心绪莫名,她嘴唇一动,却是笑了“岂会,杀你这种事,不知要耗费多少人力物力。”她把信函随手向空中一抛,顿时化作无数细小碎屑,她静静看向他“我只是要提醒你”幽深的眼眸像一个巨大漩涡“兄弟会睨于墙,却不一定能外御其侮。”
凤朝歌无言看着那些碎屑,清淡如临水之风,目中却冰冷幽深
云舒看着他如浸冰雪的眼眸,不禁感到一丝快意,她舒了一口气,轻松道“要住在这里多久,随你,只是别等老头回来要你的命。”说着,竟也不顾凤朝歌,独自往山下走去,看样子是打算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