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渐暗下来,柳妈妈正准备给自己上妆……
做勾栏这个行当,别人在日头下辛苦养家的时候,她们睡得正香,等到别人晚上回家准备相夫教子时,她们却又忙了起来。这么些年昼夜颠倒,迎来送往的,皮肤早已蜡黄蜡黄,若不是敷上厚厚一层粉,恐怕都不能看了。
“像柳妈妈这等日进斗金的勾栏老板也会顾镜自怜吗?”
柳妈妈听到有人在窗口说话,不禁吃了一惊,这里有好些身手不错的龟奴,竟然没人发觉。她朝声音的方向望去,正看到一个青衣公子从窗口越进来,姿仪卓然,仿佛一株开于月下的风雅幽兰。
这人一条青缎束发,浑身上下无一饰物,柳妈妈感到诧异“是你?”这等人物,她见过一次当然不会忘记,可不就是那位云公子身边的小倌吗?
“你到底是何人?”柳妈妈回过神,有些警惕的问道。她早该想到,这等风姿怎会是一个小倌这么简单?况且白日里陈连刚去拜访平安候,不到傍晚便传来他被收押的消息,显然是中了别人的圈套。
只见那公子朝着她微微一笑,竟然连抓人都抓的很有礼貌“不如我给柳妈妈一炷香的时间梳妆打扮,然后跟我走一遭如何?”
柳妈妈闻言向后退了一步,有些惊疑不定“明妆楼可是官妓场所,公子没有官府发放的问讯明文,怎能随意挟持我过府问话,难道就不怕有违王法吗?”
凤朝歌丝毫不为所动,笑的很风流,很雅致,说出来的话却让人无可奈何“可惜我不用遵从楚国的王法,就算楚王也要思量思量这王法能不能用在我身上。”说完提起柳妈妈的衣服飞掠而去,来去之时没有惊动任何一人。
街巷两旁的人家都已经熄了灯火,寻常百姓在这时间应该准备安睡,只有平安侯府灯火通明。
此刻,云舒正静静地坐在侯府的前厅内,俯视着被凤朝歌深夜提回来的柳妈妈,若有所思……
而柳妈妈跪在地下,被这肖似三堂会审的阵势吓到了,又想起凤朝歌言语中连楚王都不放在眼里,一时战战兢兢,不知如何是好,悄悄抬眼看去。
此刻侯府主位上坐的并不是平安候,而是之前有过一面之缘的白衣公子,而侯爷和这侯府里的管家在一旁侍候着,竟连与那公子同坐的资格都没有。
柳妈妈抹了一把汗,勉强提着胆子问道“虽不知公子到底是何人,但楚国律法中写的清楚,没有官府明文就连洛城太守都不能随便抓人,公子难道要无视王法吗?”
“王法?”云舒静静的看了一眼柳妈妈“如果柳妈妈真的这么看重王法,就不会包庇陈连了,不是吗?”
“公子这是怎么说的,陈爷愿意来勾栏寻欢作乐,那就是明妆楼的客人,我们做青楼老鸨的又怎么能将客人拒之门外呢?”
“柳妈妈真是口舌便给。”云舒看了眼平安候,问道“王叔,按楚国律法有包庇朝廷明文下令收押者,处什么罪来着?”
平安候苦笑,云舒这时候点自己的名字,就像特地提醒柳妈妈似的,有这一遭,自己不帮她到底也不行了。此次若不能把陈连查个清楚,那以后他在洛城的日子肯定很难过,既无奈又恭谨道“回公主殿下的话,应处连坐之罪。”
“哦”云舒好似恍然大悟一般,转头看因平安候称谓而受到了惊吓的人,温言细语道“柳妈妈,你也听到了,再不说说牢里那个陈连有什么蹊跷,那可是要连坐的。”
“你是公主殿下?”柳妈妈显然还没缓过神来,根本没听到云舒的劝说,只是惊恐而疑惑地想,这怎么可能?他不是侯府的云公子吗?
“看来你还没明白自己捅了多大的篓子啊。”云舒的音调没什么起伏,声音清冷和缓“柳妈妈是聪明人,你说陈连这案子不仅惊动了洛城太守、京中六部和御史台,如今连我都亲自来提人了,你猜他犯得罪有多大?”
柳妈妈闻言楞了一下,陈连在洛城素来是生意场上的巨头,这里没有人敢不听他的意思做事。本来以为陈连只是在朝廷税收上出了点问题,因此当陈连要求到明妆楼里避一避的时候,她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柳妈妈刚才说王法?”云舒漠然的扯了扯嘴角,看着她很有些深意,声音自负而清傲“既然我人已经到这里,那我就是王法,妈妈可明白?”
闻言,柳妈妈那本来就敷了一层厚厚白粉的脸变得更加苍白,她有些颤抖的伏下身去,只能看到云舒的鞋底,却不敢抬起头,更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居高临下的声音很端严,有着不可抗拒的威压“柳妈妈不如老实交代一下陈连的后手,我可保你性命无虞。”那声音顿了一顿,自信地道“不妨告诉你一句,这回陈连我是查定了,是要财还是要命,你可要仔细想想。”
柳妈妈还是匍匐在地的样子,云舒也不催她,手指缓缓的敲着桌案,发出规律而清晰的声音,偶尔喝一口茶……剩下的人,平安候和管家弓着身子不敢多言,而凤朝歌更是毫无所谓。
良久过后,柳妈妈终于抬起身子,神色虽惶恐却不似刚才那般惨淡,她一五一十地将陈连如何在自己府中养了一个替身,又如何让这个替身学会他言行和笔迹的事说了。
平安候和管家都觉得不可思议,云舒听完也有些诧异,好奇道“难道这世间真有长的一模一样之人?”
“那倒不是完全一样,只是**分相似,可神态动作却学了个十成十…”柳妈妈谨小慎微的解释道“而且像殿下这样只见过陈爷一面的人,往往都会被他的神态举止迷惑,反而会忽略人的容貌了。”
云舒点点头,算是认同她的说法,心却沉了下来,本以为是她哪里错算了,竟然是这样!唇边冷冷一笑,暗道陈连果然机敏奸猾,早了许多年便为今日准备好了金蝉脱壳之计,想来真的陈连应该还在明妆楼中,这倒不好办了……
现在抓了假的陈连,明面上官府已经不好再明文搜捕,毕竟不能告诉天下百姓楚国第一富商竟然有个替身吧?而明妆楼官妓的身份并没有改变,如此一来,除了让位高权重的人强行进去扣押还真没有什么别的办法,可是又有那个官员愿意办这么棘手的案子呢?
自己当然有这个身份和权利,可是以一国公主的身份她可以提人,可以办案,可是如果亲自以公主的名号进青楼扣押,那就有点说不过去了。她眼睛在平安候身上转了转,这个王叔胆小怕事,让他按自己的吩咐做事尚可,可如果是亲自去得罪人肯定不会答应。
柳妈妈见云舒的脸色有些阴晴不定,吓得瑟瑟发抖,一双腿跪的发麻,心中暗暗叫苦,就在她觉得快要支持不住的时候,头顶那尊贵的人终于说话了“柳妈妈,我念你并不是有心包庇陈连,暂不羁押,但回去后切记不要让陈连发现你见过我,可明白分寸?”
柳妈妈连连称是,一则云舒的身份贵不可言,她不敢造次,再有陈连也不是个好惹的主,如果让他知道自己曾经走漏过风声,肯定吃不了兜着走,毕恭毕敬的朝云舒拜了,然后一瘸一拐的离去。
目送柳妈妈离去,云舒又将眼神转到平安候身上,声音有些疏远冷淡“王叔,连柳妈妈都知道陈连有替身这件事,可是您却一直被蒙在鼓里,您这生意做得也太不精心了吧?”
平安候闻言‘扑通’一下跪在地上,诚惶诚恐道“殿下明鉴,臣和陈连虽然也有来往,但他一直顾忌臣平安侯的身份,担心臣在洛城的家业大过他,所以一直不曾深交啊。”
“王叔这是做什么?”云舒一连惊异,赶紧将平安候扶起来“王叔如此大礼我如何能担待,快快请起,我只是白问一句罢了。”
安抚了两句,云舒不欲为难平安候,跟他交代了些事就让他去休息,可心中却有些烦躁起来。她觉得这件事很奇怪,平安候暂且不说,可就连柳妈妈这等普通的生意人都知道陈连有个替身,为何苏子臻给自己的书信中却没有提及这件事?
凤朝歌将目光放在门外的回廊上,却似能知道云舒的想法一般,沉吟道“这事若放在我身上,也找不出更好的办法,或许你应该直接杀了他。”
云舒静然地看了他一眼,勾出一抹嘲讽而戏谑的笑容“杀了陈连虽然能把这事圆了,但我也不得不放弃他的家产,于国库而言并没有什么益处。”冷然的神色中带着一丝挑衅“你就这么怕楚国的国库充实起来?”
无言的默然??凤朝歌将投在外面的视线收回,平静的声音里透着丝丝寒意,他道“如果是宁攸飏对你说这句话,你也会怀疑他不怀好意?”他笑的很淡漠“我倒觉得你应该想想那个苏子臻是否真的可信。”
“不可能!”云舒想都没想,近乎本能地答道“我和他自幼相识,他绝不可能存了这样的心思。”
“呵…”凤朝歌的眉间嘴角似凝着腊月的风雪,带着凉薄和冻人的寒意“这么说,你信你身边所知所用之人,却独独疑我?”
胸口一滞,里面似是塞着一团被春雨打湿的柳絮,缠缠绵绵,连呼吸都十分不舒服,她迟疑了片刻,上前摸了摸那毫无表情却仍旧不失风雅的脸“奇怪,你什么时候还在意起这种事了?你莫不是假的凤朝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