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那一片黑色的网。
阿齐在被窝中颤抖着缩成一团。从他的床铺起整个世界仿佛被一分为二。
他就这样随着床铺漂浮在黑暗中,在他的周围时不时响起一声声低语。
随着时间的推移,低语的声音越来越大。他们逐渐高亢起来,种种情绪种种语言拥挤在阿齐的身边,他几乎无法呼吸。
随着声音的变化,床铺周围开始浮现一个个身影。他们或与阿齐平行,或完全颠倒,或倾斜或癫狂。他们的身躯从虚无渐渐实化。
阿齐对此无能为力,他只能用被子紧紧的裹住脑袋,他清楚这一切只会持续十分钟左右。这从小时便伴随着他的噩梦。
在他刚出生时,阿齐就显得与众不同。他在白天从不哭闹,比同龄的孩子要乖巧许多。而到了夜里他却根本无法入眠,他幼小的哭啼声仿佛重锤一下一下狠狠的击打在他年轻的父母心头。
好在他家境殷实,父母带他看了不少医生。在微剂量药物的帮助下,他度过了无忧无虑的一年。
到了两岁以后,他开始每夜重复的做一个噩梦。与其他人不同的是他十分清楚自己就身在梦中,却怎么也无法清醒过来。他的父母为此四处奔波,医术高超的大夫,擅长炼金术的大炼金师,甚至连巫毒等等偏门宗教方法他们都尝试过了。最后阿齐只能接受命运赠送给他的这个特别的礼物。
好在他已经逐渐习惯了这个噩梦,并且可以像正常人一样生活。
但这一切都在最近几个月改变了。
他发现那困扰了自己二十余年的,从未改变过的噩梦开始了变异。
从最早的只有低语和虚影,到后来的高声喧哗和如同实质的身影。甚至在最近几天,他听到了自己从未听到过的,无比绕口的语言,也看到了如同鬼魅一般或高大或畸形的身影。
他们就如同人类一样交谈,生活。而阿齐就身处他们之间。他试图过和他们交流,但似乎没有人看得到自己。
他每晚梦到的人和声音都是不固定的,这更加令他崩溃。甚至在白天他都变得神经兮兮,无法正常工作。
如果说这个噩梦带给他的唯一好处,那大概就是她了。
严格来说他的噩梦并不是完全不固定的,最起码有一个小小的身影一直出现在他的梦中,并且伴随了他二十余年。
那是一个女孩,阿齐也不知道她多大,不过想来应该是和自己同岁的。
当年幼的阿齐第一次入眠时,他被那些无处不在的低语吓得瑟瑟发抖,而十分钟过后出现在他梦中的第一个身影,是一个婴儿。每次那个婴儿出现的时候是阿齐最开心的时候,虽然那个婴儿只会出现短短数十秒,但只要有她的出现,那么一切声音和影子都会消失。
他就这样看着那个小小的身影和自己一起慢慢长大,四五岁时,他第一次理解了自己和她的不同之处。他满怀好奇的想触摸对方的脸颊,却仍然只是一片虚影。
十三岁时,他略微懂了些男女之间会产生的化学作用。他自己都没有察觉到自己期待夜晚的次数越来越多,而且也越来越抗拒药物了。
十八岁时,他会在梦中悄悄对她说今晚的月色真美,会看着她在空无一人的教室中雀跃,会陪着她在学校的角落处落泪。
二十二岁时,她结婚了。
他就如同一个隐藏在壁橱阴影中的怪物,通过偷窥她来满足自己那可怜的成就感。
阿齐从没有放弃寻找这个女孩,虽然在他看来这一切恐怕只不过是自己脑海中无聊的想象。但与一个自己虚构出来的女孩谈恋爱,这个世界上还有比这更浪漫的事吗?
今年他二十五岁,她陪了他二十五年。他也找了她二十五年。
阿齐在一家疗养医院任职,不过并不是担任医师。他只是一个辅佐医师治疗的护工。
当然疗养医院是比较好听的叫法,一般人都叫这里精神病医院。
没有人想平白无故靠近一家精神病院,所以阿齐的工作相当清闲,这也给予了他更多的时间去寻找她。
不过今天注定是个特殊的日子。
今天阿齐并没有等来那个女孩,在经历了与往常别无二致的痛苦之后,他等来了一扇门。
那扇门就这么与他平行的漂浮在宇宙中,门把手距离他的面部仅仅一米左右。
这是一扇看起来十分华丽的门,通体洁白,上面似乎还散发着刚刚漆完的香味。这扇门在他的生命中无数次出现过,它连接了自己童年的房间与外面的世界。
它一定来自于自己的记忆。
这是阿齐给自己的答案。一个本就属于自己记忆的物品出现在自己的噩梦中,这再正常不过了,这不足以令他担忧。
他唯一在乎的是,她去哪儿了?
出于对这明显暗示的礼貌,他拧开了把手.....
没有语言能准确描述阿齐现在的感受,他仿佛正跨过时间,逻辑和足以定义一切存在的非存在的一切。他的身体并没有扭曲,他也没有像电视剧里那些穿越的主角一样,遗失某一部分器官。
他只是“走了很久”。
在门的着一边,迎接他的是一片浑浊。
在他的头顶和脚下有两片土地。
他正站在大群某种不知名的植物中间。
这可有意思了,他心中想到。
在他的内心深处,在找不到她的慌张和绝望中间,似乎还掺杂着一丝丝的窃喜?
这算不算是一种逃离呢,毕竟这不怪我,不是我主动放弃的。是她自己消失在了我的梦里。
阿齐决定这样说服自己,经过了二十多年的等待,其实他所真正需要的只是一个借口.....
而梦境就在此时戛然而止,他被一双手抬回了现实。
“混蛋,起床了!”
熟悉的粗鄙声音在耳边响起,他感觉自己被强行从被窝中拉起了身。
“唔..十分抱歉厄尔护..”
“闭上你的臭嘴,去给我刷牙。今天你负责照顾五楼的那个酒鬼。”
“好的护士长。”
作为一个精神病院的男护士,阿齐显然是不合格的。对于院方来说他们对护士的要求永远是膀大腰圆而不会是和蔼可亲,虽然这里的精神病人大多没有太强烈的攻击型。
他们基本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这很正常。大部分拥有攻击型的病人都被扣上罪犯的名头转移到了监狱。无论在医学专家还是他们家人的眼中,这些病人都不值得被治愈。
这家医院曾经作为专供军人的医院,为患有“战争综合征”的军人服务。他们曾是国家的英雄,民族的护盾。如今只能在生满螨虫的被子里哀嚎,躲避着不存在的死神和子弹。
后来战争结束了,这家医院的收入越来越低。最终经营者决定将这间医院献予人民。
今天阿齐要负责照顾的酒鬼,可以说是这栋医院里最受欢迎的病人。
他大多时候都很健谈,身材魁梧。但面部被严重烧毁,他的病况也是医院最轻的,只是单纯的酗酒所带来的偶发性幻视而已。本来他的状况并不符合医院的入院要求,但当他将大把的金币推到院长面前时,他的入院请求立刻便被批下了。
“我们绝不会轻易放弃任何一个病患,哪怕他并不严重我们也将一视同仁。”
院长对员工们斩钉截铁的说道,在他眼中闪烁的正义和仁心几乎要刺伤阿齐的双眼。
阿齐喜欢听酒鬼讲故事,虽然大多数时候其他护工都将其视为一个醉鬼的自我满足,但阿齐就喜欢听这些有些神秘的故事。作为回报,阿齐会给酒鬼带他最喜欢的威士忌。
今天,就和往常一样。
酒鬼坐在一片呛人的卷烟云之中,他看起来比以往更加疲惫。
“今天我们不讲故事了,阿齐。我们在聊聊天吧。”
他又抬起酒杯抿了一口,示意阿齐坐在他对面。
“你相信神的存在吗?等等,不要着急回答我。我知道你肯定是不信的,我们新罗人大多都是不信的。这个虚无缥缈的,从来没有证明过自己存在的神,我为什么要欺骗自己去相信他能带给我幸福?你有没有想过,几乎人人都知道新教是议会创造出来的,为什么那些南方佬还是选择相信他?”
“我不知道..先生..”(阿齐打了个哈欠,他对宗教并不感兴趣。)
“不是每个人都擅长骗人,但是每个人都知道如何欺骗自己。你知道当炼金术第一次出现时,那些神棍们说什么吗?他们说这是神的旨意,是因为天使亲吻了炼金师的额头。”
酒鬼微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脑门。
“这也太荒谬了..”
“荒谬,不..最可怕的地方就在于,没有人能证明他们说的是错的。这一切都取决于你愿意相信你自己,还是相信他们。”
“那么您是觉得忒尼尔娜和兰尼尔娜是真的存在了?(忒尼尔娜为新教阳神,兰尼尔娜为月神。)”
“我不觉得,但我也无法证明它们不存在。就像以前人们口中所谓的被鬼怪附体,放到现在就被称为精神分裂。这只是名称的不同而已,真正重要的是他们背后所代表的意义。”
“那您认为...新教教义中的文明,是什么意思?”
“这正是我今天要给你讲的故事。你知道新教为什么出现吗?”
“为了抚平战争的伤痛,为了让人民尽快忘记旧社会的一切信仰和悲剧。”
“看来你是读过一些书的,但这并不准确。在新教还未出现之前,我们的救世主大人(这时酒鬼向东方抬了抬酒杯)想要解决老百姓的思想问题,那个时候虽然战争胜利了,但还是有不少怀念旧社会的蛀虫,隐藏在国家的各个角落。他们在悄悄煽动着民众,传播谣言,给当时的议会带来了不小的麻烦。于是,为了对抗这些谣言。救世主大人创造了一个专门“引导”谣言的部门。”
“引导谣言?”
“对,一个在各部门资料中都不存在的部门。他们人数众多,但几乎没有人知道他们在为谁服务。而他们的工作也很简单,就是反向传播谣言。那些蛀虫们都能掀起不小的风浪,你想象一下这个获得了国家力量支持的部门会有多大的影响力。”
“您的意思是说,我们所看到的,听到的,甚至想到的都在被人操控着?”
“他们并不能操控你们的想法,他们只能引导。你有没有注意过,当人们对议会的信任开始动摇时,总会有一个爆炸性的新闻出现引导人们的视线?”
“就像两年前议员贿赂议会的事情被曝光时,赛博突然就发生了灭门惨案?这..这也太过分了.如果您说的是真的的话,这简直就是在奴役我们的大脑。”(阿齐有些不自在的看了看窗外。)
“不不,阿齐。我说了他们并没有在操控。就像你说的贿赂丑闻,如果民众真正关心这件事的话,又怎么会被一件小小的刑事案件就转移了注意力?他们只是把另一个新闻摆在了民众面前,而民众选择了关注灭门案,而不是贿赂案。”
“那么按照您说的,议会已经有了这个部门,为什么还需要新教的存在?”
“任何一股力量都需要锁链,阿齐。哪怕是你从小养大的狗。更何况..新教的作用和这个部门并不完全相同。”
“为什么?先生。”
酒鬼将杯中的液体一饮而尽,抬手指了指地面。
“这个部门的作用,是为了控制蚂蚁。”
他又抬手指了指天空。
“而新教的作用,是为了控制神。”
“那么先生..这个部门的名字叫什么呢?”
酒鬼闻言皱了皱眉头。
“我还没想到这一步呢,阿齐。你觉得我该给他起个什么名字?”
阿齐大笑着也给自己倒了一杯酒。
“先生,您真的是个天才,我几乎就要相信您了。”
两人轻轻碰杯,阿齐擦了擦嘴角,心中暗想这酒鬼真是有趣。
酒鬼摸了摸自己疏于打理的胡茬,暗暗心疼被阿齐喝掉的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