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县城没有通火车，万金是乘坐长途汽车到达省城的。想不到第一次到省城的原因，是为了逃难。随人流走出汽车站，进入眼帘的是宽阔的大街、川流不息的人群、络绎不绝的公交车和参差不齐的高楼大厦，以及到处的广告牌。去哪里落脚，来以后干点什么，万金脑袋里理不出头绪。没有亲友，那只有住旅店，可这市中心看到的是什么宾馆酒店，普通人肯定住不起，偏远的地方也许便宜点。坐公交车吧，管它是几路，到了市边缘再说。公交车到一站停一站，十字路口也停好长一阵，大约半个小时后，终点站到了，从车里一看周围的建筑与环境，就知道是到了市区。站口墙上立着两块褪了色的招工信息排版，都是些饭店里的职务。对面是一片二层楼门面房，基本全是商铺，什么小超市小饭店小五金交电，之间是几条小巷子。门面房后墙上大都是一些写着什么旅馆的铁皮广告。万金想，就是这里了，先住一夜打听打听附近有没有个什么活儿干的。
住了个双人间，一夜十五元，挺便宜。那位看样子也是一个乡下人，一问是在建筑工地上当小工的，工地离这儿还有二里路，得步行去，天黑了，歇一夜明天去。万金又问师傅能不能带咱也去当上个小工，那人一口答应了。万金心里好不高兴。
睡不着，想爹妈，想白莲。今天亲人们去了县城拘留大院，一看自己不在了，肯定高兴啊。不，大院里值班人员不会告诉他们村长诬陷的真相，告诉了就露陷了。那亲人们肯定怀疑自己已经判了刑，他们肯定难受极了。不，判刑时是要通知家属的，他们不可能糊涂到人家告诉他们判刑了就判刑了。不，爹妈都是些大字不识的老农民，哪里知道什么判刑的常识，以为什么都是老公家说了算，就是白莲恐怕也不知道这些常识。这些常识对工作人员来说是常识，对老百姓就是知识，知识不是人人都有的，凡是不熟悉的、没有经历过、没有听说过的，那就是无知，就是不知道。但爹妈知道探监，知道看自己的儿子啊，那一看就什么也知道了。工作人员总不能不让看吧，到时他们拿不出人可怎么办？到那时爹妈要是向工作人员要人怎么办？也就是说，用不了几天，爹妈就会从工作人员口中知道自己已经外出逃难了，那他们就会更担心自己。还有村长，他也会迟早知道的，他会不会将仇恨转嫁到亲人们身上？如果那样，亲人们就糟了！唉，那可怎么办？真是越想越乱。
建筑工地上乱七八糟，是市开发区要盖的一片大楼，前方已经盖起了十几幢楼，而后方仍然有几十户不连贯的棚户区平房，是一些不让拆迁的钉子户。万金被派到一家私人建筑公司私人拆迁包工队，只要领头说拆哪一户，一声令下，挖掘机就会排山倒海般把房子推倒。万金他们是把一些不好装车的木头，手工搬到装载机上。
一位六七十岁的老人蹲在自家门口，他不让拆。他说他是孤寡老人，这一下子拆了，自己没有住处，这一家旧东西又往哪里放，哪一件他也舍不得扔掉。领头说给你找个地方住下，盖上新楼房再搬进去。老人说这么大年纪了，也不想住什么楼房，不想挪窝，就死在这儿算了。说什么也不管用。领头吓唬说，你要再不让拆再不讲理，就别怪我们无情了。老人说，我就是不让拆，我就住到这里，我这么大年纪了，还怕阎王爷请不成？你们有种就把老子打死。领头火了，说，你看我敢不敢，老不死的，今天就让你见阎王去，给我拆。挖掘机就泰山压顶般盖下来了。老人勇敢地往挖掘机下走过去，心说光天化日之下，我就看你们不给我一条活路。他可能还没有想完呢，挖掘机已经拍下来，把他压成了一个标本，人们看不见了老人。
挖掘机再度升起，人们看到血肉模糊的老人被粘贴在地上。轰然一声，平房倒塌，掩埋了老人。一会儿功夫，连人带砖块土坯被装到了卡车里。
万金亲眼目睹了这惊人的场面！他甚至来不及去救助！这比起他和婚礼上那个做饭的师傅打架，要残酷的多了，也是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一个活生生的生命瞬间变成一个血肉模糊的死人。他知道了“血肉模糊”这四个字的真正含义。
“畜生！”他高吭一声。这一声如惊雷般把领头吓了一跳。万金扑上挖掘机，边骂便打那个司机的耳光。司机也被吓坏了，他以为是什么有来头的人。
领头醒悟了过来，他吆喝几人一起扑上去，把万金拉下来，一顿拳打脚踢。万金脸上顿时鲜血直流。
“你这个乡巴佬！你再多管闲事，把你也压扁！滚！”领头说。
“滚！从哪儿来滚回哪儿去！还出来他妈的打工，不想活着回去你就再骂一声！滚！”包工头闻讯赶来，他走过来从万金身上狠狠掂了两脚，赶万金走。“小子，你管好自己的嘴！你要到处乱说，你就是找死！”
万金跌跌撞撞离开了工地。
说实在的，他也真的是捡了一条命。
他一个农村出来的人，是不会知道外面的世界已变成了一个什么样。当然这种事是少之又少，完全是一些不懂法律飞扬跋扈的人渣才能做得出。但即使有一件这样的事情发生，已足以惊心动魄。恰恰让万金碰到了。
还没干，饭碗就丢了，而且被打得差点不能走路。但此时万金似乎全然忘记了自己的疼痛，他心里想着的是刚才那位老大爷，刹那间已不在人世。他的冤魂是否会找那些要他命的人报仇？而目击者又有谁会替他伸冤？如果人死后真的能变成鬼，那该是多么好啊！
必须给予那些恶人以法律的制裁！报案！用电话报警！可他不知道施工的地方叫什么，于是他问路上的行人。他找到了一处话吧，拨通了“110”。
但他必须离开，他相信报警后警车会赶赴现场。他也明白自己是一个还没有立足之地的外乡人。为了家人，他不能再惹是非，不能再惹祸上身。他得保全自己。想到这里，他为自己感到深深的羞愧。
万金坐公交车到了火车站。他要全身撤退，躲避可能会引来的新的灾难。他买了去王城的火车票。他想，王城该是天下最和平最文明的地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