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的月色，很美。一轮弯月挂在半空，在漆黑色的夜空中，恍若灯盏，周围的繁星很是灿烂，像在絮语一般，让这本来宁静的夜晚，凭空有了一丝喧嚣之感。

胡南风站在原地不动，脸上，又是两行泪水。

那日，自己主动回来，黄龙子倒是也没再追究什么，还承诺，自己接受惩罚之后，会放了自己的娘亲和大姐，胡南风也就再无话可说，只是静默着，回到这里。

从此之后，再也没有宝刀山庄中人来过，连仙剑阁的人，也一个不露面。

明天，就都结束了吧？他暗想，他心中希望，自己死掉最好，不要再面对，那么不堪的未来。

“胡小公子。”

听到这个声音，他甚是诧异，已经几日，没有人跟他说一句话了。

他迟钝的心神恍惚觉得，这声音有几分耳熟，却丝毫想不起来在哪里听见过。直到他看到，那一袭白色衣裙的少女款款走近，他才意识到，是故人来了。

黄鹂，可以说是整个仙剑阁中，他唯一能感到亲切之人，恐怕也是唯一相信他的人。

“黄鹂，是你。”他抹去眼泪，轻声说，“你那支钗，恐怕我没机会还你了。”

他没有点灯，只有微弱的月光，照在他惨白的脸庞上，更显憔悴。那消瘦的身影，在暗夜中，透着哀伤和寂寥。

“没关系，不用还了。”黄鹂说着，皱着眉头，点亮桌上的烛火。

借着烛火，胡南风才看清，她并不是空手来的，而是拎着一个小竹篮，竹篮中，是酒壶和酒杯，竟然还有几块米糕。

这是在为他送行吗？胡南风心中想着，可是即使是这样，他也觉得很是感激。

竹篮里的米糕让他觉得有些奇怪，因为宝刀山庄中，能给他送米糕的，只有小桂，但是孔轩说，小桂死了……

还没等他想下去，黄鹂就开口了，她坐在他面前，把竹篮放在桌子上，把篮子里的东西一件件，摆在桌子上，边摆边说：“我本来只带了酒，但是我进来之前，遇到一个小厨娘，她说知道你喜欢米糕，但是守卫不让她进来，她就托我给你带过来了。”

听到这里，胡南风心中一震，连忙问道：“那个小厨娘，有没有说她叫什么名字？”

黄鹂愣了一下，她的记性也不太好，她依稀记得，小厨娘告诉过自己她的名字，想了半天，才终于说：“好像叫小……小桂。”

“太好了，她还活着！”胡南风听到这里，一直紧皱的眉头终于舒展开来。

看来孔轩根本就是骗我的，小桂还活着！孔轩只是在假装坏人而已，亏他还说得那么坚决！

想到这里，他竟笑出声来，看得黄鹂一愣一愣的。胡小公子真的是脑子坏了吗？这种时候，他居然还笑得出来！

黄鹂其实也是求了爷爷好半天，才获准被放进来的，她说，无论胡南风做过什么，终究救过她的命，她无以为报，敬他一杯酒，还是可以做到的。黄龙子听她这么一说，觉得黄鹂虽然不太成器，倒是恩怨分明，而且，就她这武功，这心思，谅她也惹不出什么祸来，就答应让她进来了。

其实，在此之前，她还去找过胡天行，并且给了他一包油纸包着的东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但孔轩说胡天行一看就明白，她也没有多问。

她没有对任何人提起孔轩，她答应了人家，就一定要做到。一开始，她还以为孔轩要她做什么为难的事情，现在，她颇有些意外，孔轩要她做的事情，竟如此简单。

胡南风笑得开心，她也不忍打扰，可是她却看见他的笑容逐渐暗淡，取而代之的，仍是痛苦和绝望。

“黄鹂，不要再叫我胡小公子了，我已经不再是宝刀山庄的小公子了。”他垂下头，说得苦涩。

黄鹂看他这样子，竟觉有些心痛。她突然想到，如果当年，爷爷要把自己嫁给他时，自己没有逃，而是欣然应允，胡南风，是不是就不会离开宝刀山庄去魔教，也不会走到今天这一步。这样想来，自己当时真是太傻了，白白错过了这样的机会。

“那，我叫你南风，好吗？”她笑道。脸上在笑，心中却也是苦涩。

胡南风点点头，没有说话。他心中感激这姑娘，却不知如何表达。

“南风，我敬你一杯！”黄鹂说着，斟满二人的酒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

胡南风本来就不喜欢酒，此刻就更没有心情喝酒，但是又不忍拂了黄鹂的心意，只好端起自己的酒杯，强颜欢笑，说：“黄鹂，谢谢！”

说完，他望着那杯酒，只觉烛光下，这酒的颜色竟是晶莹剔透，犹如美玉一般，微微泛着绿光。还没等他多想，就见到黄鹂已经将自己的酒一饮而尽，便不再迟疑，端起酒杯，灌进口中。

这酒的味道很奇怪，不怎么辣，反而有些甘甜的感觉，只是很小的一杯酒，却让整个身体微微发热，很是舒适。恐怕，这就是黄鹂，能够送给他的，最好的礼物了吧。

“黄鹂，谢谢！”他不善言辞，只好反复说着，这几个字。

黄鹂看他饮尽这杯酒，孔轩要她做的事情，已经完成了，不觉舒了一口气。她本想就此离去，但看到胡南风寥落的身影，一时又不愿走，便缓缓的说：“南风，你还有什么心愿，我可以帮忙的，一定全力帮忙！”

胡南风苦笑，自己的心愿倒是不少，找到他爹、让孔轩回到宝刀山庄、把沈星梦娶回来、揭露陆武的真面目……但是，这里面没有一件黄鹂能帮上忙的。想了半晌，他才吐出这句话：“我这个样子，星梦一定会伤心，你若见到她，帮我安慰她。”

其实，他也不知道，该如何安慰沈星梦，他只觉愧对她，他答应回去娶她，看来是无法实现了，他只是希望，她能稍微好受一点。

星梦，忘了我吧。他想到这里，泪水又止不住了，就在黄鹂面前，泪流满面。

“好，我答应你。”黄鹂起身，缓缓的说，然后，提着空篮子，转身离去。

胡南风没有多想，他不知道，这句话，会伤了黄鹂的心，她来看他，他却让她安慰另外一个女人，就算黄鹂不聪明，也是个女人！

可是黄鹂跟他，又生不起气来，只好提着篮子，默默离去。

时间过得很慢，但终究是过去了，转眼已是晨光熹微之时。在桌前，面对小桂的米糕，呆坐了一夜的胡南风，缓缓抬起头，让那晨光，刺痛他干涩的双眼。

没有人注意到，宝刀山庄面前的古道上，一骑马绝尘而去。那匹马跑得飞快，它的主人，在拼命催动着它，似乎不是为了赶路，只是为了发泄心中愤懑。

马上的人，努力睁大双眼，透过泪光，前路的风景，都已恍惚，他看不清前路，只是恍惚中，看到一个红色的身影，飘飞而来。

那身影轻盈而飘逸，恍若仙女，看来，那女子必定轻功不弱。

马的主人望着那身影，忽然认出了她，立刻勒住马头，停下来，大喊：“沈姑娘！”

那身影听到这声音，诧异的停下来，在他面前站定，犹自喘息。

看来，她一路奔来，走得很急。待她气息稍定，便望着面前的人，说：“孔轩，你怎么会……”

马的主人正是孔轩，天刚一亮，他就悄悄离开宝刀山庄，借着黎明的微光，飞驰而去。他不愿，也不忍去看，那样的场面。

沈星梦心中有很多疑问，胡南风的事情，她听到的，只是只言片语，根本拼凑不出完整的经过。她在听说胡南风被仙剑阁追杀之时，便不顾父亲的反对，偷偷离开东魔教，四处寻找胡南风，后来，她又听说宝刀山庄要处决胡南风，便不顾一切，赶了过来。

她的马已经在半路累得口吐白沫，无法再走，她就一路狂奔过来。她只有一个心愿，就是尽快，来到他身边。

孔轩看她样子，大概猜到了事情的经过。他跳下马，急急对沈星梦说：“沈姑娘，这匹马给你，你快去，去宝刀山庄，这种时候，不能让他一个人熬……”

沈星梦也是急着赶路，不想推辞，飞身上马，她本想问问孔轩，他为什么不去，却见他别过头，不看自己，用低沉的声音说：“我不能去，我还有事要做。”

沈星梦只觉得他很奇怪，然而事态紧急，她也没心思多问，便策马离去，孔轩望着她的背影，转过身，踽踽独行。

宝刀山庄的演武场上，立起了高大的刑架，那金属的铁链已然生了铁锈，却依然坚硬如故。这景象，在宝刀山庄，已经很多年没有见到了，刑架刚一立起来，就有很多人站在周围，评头论足。

有人叹息，有人快意，有人悲悯，有人厌弃，但这些，胡南风都已毫不在意。他只觉大脑一片空白，甚至连过去的事情，都想不起来了，仿佛他从来没有在这个世界上活过。

胡天行站在刑架对面，面色苍白，双拳紧握，而胡爱姬和胡冰姬，根本没有来，她们不忍去看这一幕。

胡南风什么也看不见，他不知道，谁在看，谁不在，他只觉得这天是如此寒冷，连灵魂都被冰封，整个身心都感到寒冷彻骨，没有一丝温度。

直到身边两个仙剑阁弟子开始推搡他，他才反应过来，原来自己还没有被冰封，还可以行走。

他用力甩开那两个人，用低沉而清晰的声音，说：“我自己会走！”

说完，他便一步步向前走去。他的脚步不快，也不慢，稳健，却沉重。他的目光不似平日那样清澈，而是幽深，如静卧的湖泊，埋藏了，不知多少痛苦。

他就这样一步步，走向那个高大，而无情的刑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