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一灯如豆,昭阳王言出必行,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待,这一晚他就果然赖着不走了。
说“赖着”恐怕也不太对,毕竟这是他的府上,他稀罕待在哪儿就可以待在哪儿。
他让玖儿所住的这个地方,虽然内室有卧榻也有玩器摆件,但仔细看去,实在不像是个给姑娘住的地方,甚至也不像是个专门用来住人的地方。
首先以她给人设计建屋观风水的眼光来说,这房子虽是南北朝向的正房,但格局就不太合了住人的风水,正中开着的一扇窗却对着前院一处六棱形轩馆的屋角,这种风水忌讳,有对屋主人健康不利,在王府里是不可能有人住这样的房间的。
再有正中的堂屋里摆的全是书柜和古玩架子,上头除了书本便都是卷轴字画,还有些土陶瓶,青铜玩器,墙上挂着两张琴,屏风隔着一张书案,案上摆着一套笔墨砚台。
陈设简单大气却不温柔精细,不是个姑娘待的地方,房间各处都完全没有沾尘,一看就是时长有人打扫。
既然不住,又常有人,那就必定是个书斋了。
昭阳王虽说非要待在这里不走,但他其实仅仅是坐在外厅屏风后头的书案前看那些堆积如山的书信卷宗。
非但如此,还让玖儿这个被他强抢回来的民女必须得在旁边伺候着。
他说,这就是所谓……红袖添香。读书有精神,办事有效率。
他有精神有效率,玖儿却倍感无趣。
不是她不爱读书,只是她不爱伺候人。
尤其是什么端茶递水磨墨铺纸这类的琐事。
别人伺候她,那还差不多!
所以,这些文人雅士口中无比风雅的美人陪读之事,被她做起来,非但毫无美感,还一盏热茶汤碰洒,泡湿厚厚一叠书信。
洛承锦原本是很有兴致的卷起袖子饱蘸了墨汁想在纸上洋洋洒洒写点什么,后来一看着汤汤水水洒了一桌案,索性还是算了。
找了个防水的大羊皮卷轴铺开满地,手里拿着灯盏,非常勤勉的熬夜看这老大一张的列国地图……
横竖他是不睡觉,就想闲折腾。
玖儿则是先前睡得实在太多了,她也不困。
但对行军打仗的地图实在没有一星半点的兴趣,看看风水还凑合,正想搜书架上有没有什么测风水演八卦的古书本子。
这时洛承锦终于是注意到了她的意兴阑珊,用卷起书本筒敲了敲身边的一张棋盘,说道,“要不然……对一局?”
玖儿打眼一看那棋盘,有兴趣了,还真是块好木头,让人忍不住走过去抚摸欣赏一下。
她曲指在上头敲了敲,便以手掌摩挲。
“上百年的老黑檀木……倒是块难得的好料。王府的东西就的确不一样,我以为皇室贵族的棋盘大多都是上等楸木做的,你这块,不拘一格,是件稀罕品。若再配上两盒最上好的棋子,就是个卖得上天价的宝贝了。”
“神工坊定制,天下诸国,独此一份,怎能不贵?”
玖儿闻言查看,果然在棋盘下方见到了“神工坊”的招牌印记。
“这地方卖的东西不贵才有鬼了。”
“你也知道?”
“王爷,我是个木匠,在这行当里,还会没听过神工坊吗?”
别说是木匠,绮京城的百姓但凡要买木器制品,富足点的人家,十有八九也都会想到“神工坊”,或者说,也不单绮京城,甚至也不单只炎国,当今天下诸国,繁华些的城镇,也都能见得到“神工坊”的店铺分号。
大到楼房庙宇,小至桌椅板凳,婚丧嫁娶,寿材妆奁,只要和木头有关,便没有他家不卖的东西。
天下的木器工匠,大抵也都愿意受雇于神工坊开的木器铺,因为名气大生意好,赚得也自然比别家多上几倍。
“我看你的手艺应该也不差,敲两下就知道木头是几年的。你不是出自神工坊的工匠吗?”洛承锦记得,“神工坊”的木器分号就是开在他抢人回来的那条小巷子里。
“我是巷子尾那家水生木器铺里的工匠,与神工坊隔得老远呢!别看我年纪轻而且还是个女的,在木匠铺里,也是个师傅了。”玖儿挪了张椅子坐下,“干我们这行,年头多了,就算不是神工坊里的师傅,单只闻闻木头的味道,也一样分得清楚木质的好坏、品类和年纪。”
言罢,又踢了一踢摆放棋盘的案几,“十来年的云岭松木,这玩意儿材质就很一般了,和您这高贵的身份不太搭。”
洛承锦边听着她侃侃而谈边拿了青白两色的玉石棋子出来,将其中一盒推到了玖儿面前。
对她说:“案牍劳形,原本就不是什么让人身心愉悦的好东西,好木材用去做桌案岂不是浪费?”
坦白说,玖儿觉得洛承锦这人除了长得不错之外,其实还有点意思,和他聊天也不无趣,起码,这见解她就很喜欢。
好木头,确实不应该浪费去做书案……
好木头,还是应该留着造机关比较合适吧……
玖儿看洛承锦率先在棋盘上落子,便也随后放了一颗。
“我对下棋没什么信心,估计你跟我对上一局之后,就再也不想有第二局了。”
“不会,我可以教你。”
“真的?”
洛承锦哂笑,“这种事,还用得着质疑真假?”
然而,一个时辰之后……
洛承锦心浮气躁,“你是故意的?”
“怎么可能?!”玖儿说,“我是认真的。”
洛承锦盯着棋盘,“不是故意的你把棋子放在那是什么思路?”
“嗯……不是有句很好的话吗?叫作,置之死地而后生。”
“生什么生?!你怎么能生?往哪能生?拿回去!”
“生不了?”玖儿很识趣的把棋子拿回去,另选一个地方,“那就这儿吧,这能生吧?”
“算了。”洛承锦必须得承认,跟玖儿下棋,这情绪他控制不住。
于是,放弃。
“不下了。”
根本就不是能不能教会的问题,她是根本不走心,棋下得随心所欲,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也让她的对手完全无法专注于棋局,满脑子混乱。
“不下了?”玖儿笑得明眸璀璨,“那太好了。”
昏暗不明的灯光下,玖儿的那个笑容,很特别。让洛承锦无法不去注意。
其实她长着一张线条非常柔和的脸型,皮肤细致剔透,应该是个乍一看特别温柔的姑娘。可偏偏生得一双极之妖媚的眼睛,她看人的时候,像幽深幽深的冷水,无波无澜,不怀好意。
所以即使她笑的时候,也有种蛊惑人心的邪性,魂魄都被勾走的错觉。
洛承锦很难克制自己不去看她不去想她。
也绝不相信这世上还有第二个女人会拥有这样独特的妖精眼。
所以,他对她说,“我倒是忘了,你是个木工出身,下棋差劲了点也不奇怪,横竖这也不大用得上。但绘画的手艺,应该是不差的吧?毕竟算是吃饭的本领。”
玖儿并未深思洛承锦所言有何用意,随口应承,“木工匠人绘图绘画的手艺都还是可以的,在需要雕刻的木件器具上,都要画出样图,还有设计一些东西的时候,也都是图纸打底。所以,我也不例外,可以画一些,只是若较真儿好或者不好,见仁见智。”
“如此说来,那就刚好。”洛承锦闻言,迈步走到右边一个大书架的旁边,从锦盒里,取了一幅裱好的卷轴出来。
“我这里有一幅好画,你就来陪我赏鉴赏鉴!”
他话音落地,卷轴便在案几上铺展开来。
是一幅……工笔的美人图。
图上画着一个人。
就是那一位,传说中的,郑国妖妃——赢予。
这幅工笔画得十分细致,不知是出自谁家手笔。上头的美人穿着已经灭国了得郑国宫装,很雍容的宝蓝色裙装,头上翠翘步摇分外华丽。原本该是挺端庄高贵的扮相,但那图上,美人微微笑着时的样子,以及她眼尾的朱红泪痣看起来十分的妖气,也不知是否因为这个,所以这幅画看久了,其实会让人有种很不舒服的感觉。
“这人是谁?”玖儿盯了一会儿,问他。
“不认识?”
“应该认识?”
“郑国贵妃,赢予。就是亡国焚宫的那位,不会从没听说过吧?”
玖儿答得云淡风轻,“听过,那个妖精嘛。”
洛承锦问:“你觉得她像妖精?”
“我觉得,挺像。”
“哪像?”
“脸上那浓妆艳抹的,那神情,挺符合我们这等平民百姓对妖精的想象。还有眼睛旁边血红的泪痣,怎么看怎么像妖精。”
“是吗?”洛承锦仿佛是在仔细斟酌着玖儿方才的评价。
然后,忽然伸手抬起玖儿的下巴,语气轻如鸿毛。
“可是我却觉得,她若是不那么浓妆艳抹,再擦掉那颗朱砂泪痣。应该就……和你现在的样子,差不多了。”
洛承锦的指腹抚触玖儿的眼尾处,不施脂粉的皮肤,被睫毛阴影遮盖住的位置。
若有所思又心不在焉,像认真,又向玩笑,问她:“……是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