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龙骨这种木料,外头看着,平平无奇,寻常可见。就像湖边的垂柳,街边的黄杨。无论怎么看,也不值得花上几千两的银子来买。
只是木工这一行当,外行看热闹,内行考验的,就是眼界眼光以及见识了。
乌龙骨这木料罕有,即便是内行,也不一定会有几个人都认得,甚至,不说认得,恐怕是见都没有见过。
玖姑娘破开木料,把成块的原木分割成了一块块的板材,刨光磨平,让木板上的纹理渐渐呈现出清晰顺滑的模样。
既有人工的打磨,又显出天然的美貌。
这乌龙骨的纹理,和别的木材质地都不一样,木纹不算细腻,但木质沉郁,曲起手指轻扣板材的时候,声音温和低沉,仿佛还带回响。木纹的肌理,更是别致,最里面的一层,是玄黑色的木纹,不是浅棕,不是棕黑,而是纯粹的黑,也正因为这玄黑色的内里,像是一根龙骨的形状,所以,这种木材才会被叫做“乌龙骨”。
乌龙骨的木料剖开,里面木质的味道便弥散开来,没有檀香沉香那么宁静优雅,它的味道,有点奇特,不似大多数木质的香味那么内敛低调不易扩散,而是有点张扬飘忽的感觉,风一吹,顷刻之间就传播得很远,弥散开来,混入满庭芬芳。
玖儿从冉明珠手里接过了水杯,冰凉凉的灌了大口。
明明选了一处清爽的树荫底下来雕刻木头,却只一个时辰却就热得身上冒火。
简单的布衣布裤,没戴任何碍事的首饰钗环,已经从装扮上尽量让自己凉爽,可对着木头,搬搬抬抬免不了,动一动就浑身热得难受。
她坐在一旁喝水歇了歇,抬眼看见冉明珠一伸手拎起一块木料拿走了,那一块木头,估计是从一株千年老树上截下来的,又大又厚重,两三个成年男子一起抬怕是才能勉强挪走,在冉明珠这里,就跟提上一篮水果一样,轻轻松松就给放到别处去了,不消片刻,地上随便散放的大块木料已经被收拾得干干净净。
冉明珠这姑娘,别看生的一副水杏眼杨柳腰,仿佛是个温温柔柔的小妹子,实际上却是个天生神力。她不懂多少拳脚功夫,这把子力气也并非后天练成的,事实上,她这是家传的。
在炎国,冉家的惊人力气,当年还曾轰动一时,街知巷闻。
冉家祖辈原本都是炎国里的杂耍艺人,因为水患,离开了家乡临川,辗转卖艺,就走到了绮京。他祖辈就因为这天生神力,单臂举铜鼎,只手拖马车,便被当时的炎国吴大将军看中,招入军中,此后,便也因为这神力屡立战功,获得封赏,他的后人才跻身入炎国士族之列。
到冉明珠这里,冉家的神力,倒也在炎国不算是稀奇的事情了。他们家的男女里头,十个人得有七八个都有这样的本事。
昭阳王府此次为玖姑娘招选侍女,一见她来,立刻便欣然点头,挑中了这个冉明珠。
好在,自从她人到了玖姑娘身边住下,这院子里堆放得杂乱无章的木料终于有人能来日日料理了,搬搬抗抗的活儿,完全不用另外叫人,一个冉明珠,看起来纤弱的姑娘,却格外的顶用。
即便没法收拾得一干二净,到底,也比先前顺眼多了。九叔对冉明珠,那实在是相当的满意。三四个男丁,都比不上她那一身力气来得实用好用,何况又是个年轻女孩儿,有她陪着玖姑娘,真是再也合适不过!!!
九叔那边在点头暗自称许自己这个管家做得聪明。那一边冉明珠也因为自己这炎国士族的身份窃喜不已。
若不然,她恐怕也得如同薛白螺一样,滞留在绮京城内,徘徊在王府高墙之外,却不得其门而入。
对于薛白螺与冉明珠二人来说,少主的身侧左右,才是她们最最应该待着的地方。
“姑娘,吃颗荔枝?”冉明珠一边啃着油桃一边把手里的果盘端到玖儿身旁,“要不要我剥荔枝壳?南疆运过来的,特别甜。”
她虽然长得玲珑秀美,实则性格粗枝大叶,不是那么谨慎细腻的人,何况自幼待在她家少主身边,习惯了粗率行事,根本不管体统上来说,合宜不合宜,一屁股坐在玖儿身边,半开玩笑,好言相劝,“就吃点吧,荔枝白皙水嫩,吃多了皮肤肯定就像它一样白润漂亮啊!”
“不吃。”玖姑娘专心低头雕刻木板,顺便出声提醒,“既然这么好,不如你去多吃点,别烦我。也别把汁水溅到木料上。”
“……哦。”冉明珠讨了个没趣,端着果盘躲得老远,免得真不小心弄湿木料,惹她家主子发火。这件事情上,那还真就不是闹着玩的。
以玖姑娘对木料的谨慎程度,谁弄脏了,谁就必定要倒大霉。
冉明珠一边往月门那边倒退着走,一边啃着的桃子,心不在焉,完全没注意背后险些撞上了人。
一回头,见是这王府的主人,昭阳王洛承锦。
先是惊了一跳,接着边微微欠身,施礼请安。
“还是什么都不吃?”洛承锦抬手,拾起一颗果碟中的荔枝看了一看,又随意丢回碟中。
自南边快马加鞭运送而来,新鲜得尚还滴着水,散发着阵阵清甜果香,红皮绿叶,鲜嫩讨喜。洛承锦是让人专门送过来的。不料院子里那位玖姑娘却连看都懒得多看一眼。
“不吃。早饭喝了半碗粥都不到,午饭也没动筷。水果送进来,我才说让吃点,就给我撵出来了。”冉明珠吞了嘴里的桃,忙不迭点了点头,“王爷,玖姑娘和别家的小姐实在不一样。得了块木头,比得了和氏璧还上心呢。天天怀里抱着,恨不得搂着睡觉了。吃饭喝水的时间都得帮她盯着,否则,就忘过去了。”
冉明珠嘴上说着,心里却道,她家主子什么样,她可是比任何人都清楚明白的。只是在这昭阳王府里,她却得演出自己的身份立场,不能惹人生疑。
“你初来王府,做到如此,说明九叔会挑人。”洛承锦看冉明珠,挺像个侍女的模样,却有那么一股子伶俐爽快,颇讨人喜欢。对她也便有几分满意。
“多谢王爷夸奖,明珠一定尽心服侍姑娘。不让她忘了吃饭睡觉。”
洛承锦颔首,“你去吧,我去看看。”
单手接过冉明珠手里盛着水果的托盘,吩咐她下去,自己则朝着院子里玖儿的方向走过去。
冉明珠悄悄退出月门外,又轻轻回头去看。心下几分好奇。
洛承锦与她家少主之间微妙而非同寻常的氛围,实在危险得紧。
嗯……这事儿……究竟要不要跟坊主汇报一二呢……
只是,若汇报,又要怎么说?
难道,就说少主一不留神,只身在外,恐怕欠下风流债???
那风流债的债主,又刚好是大炎国的昭阳王???
不成不成,这债只怕不好偿还。事情没弄清楚之前,也没问明白她家少主的心思,自然不能信口开河。
冉明珠暗想,若是白螺在此,知道她的想法,非骂她几句不可。
一边想着,一边纠结着退出院落越走越远。
洛承锦手拿托盘,朝着玖姑娘的方向走过去。这院子里自从有了冉明珠的收拾打理,果然比先前看着顺眼了许多。
庭前花树,繁华已落了大半。
一靠近,却有股与往日不同的异香扑面而来,味道与从前不同。
非同寻常的木香里混着残屑落花,杏粉桃红,香得恰到好处。
不醉人,人自醉。
洛承锦依着回廊,剥了颗荔枝,莹白剔透的果肉送到玖儿的唇边。
“尝尝。”
玖儿这才发现,身旁的人已经换了。
不是一撵就走的冉明珠,却是不好打发的洛承锦。
一夜酒醉,风流债成。即便心里笃定不过是他们二人的随兴所至,到底心情上,却与从前不同。
睡过一张床榻,就没法再说完完全全算是陌生的两个人罢。
这种喂一口水果的亲近亲昵,反而好像不需要太过介怀了。
玖儿张口含下荔枝,“挺甜的。”
“不爱吃甜的?”
“爱吃。”玖儿说,“怕弄湿木料。这种糖水的东西,擦不掉,渗进木料里去,不好雕刻。浪费了一块好木材。”
洛承锦摇头叹笑,“又不是木工铺子里急着要交的货物,你这日日夜夜忙的究竟是为了什么?”
“不为什么。”玖儿说,“又有什么办法呢……天生的工匠命,又不是千金小姐,天天闲坐着也是闲不住。我这个人,一天不碰木头,不单手痒心痒,浑身都跟着痒,根本坐不住。既吃不香,也睡不好。”
“吃不香,总比什么都不吃要强。”洛承锦似乎打定了主意,今天不见玖儿吃顿好饭,绝不放她再出来对着那满院子的木头。
抬手一把将玖姑娘扛上肩头,就好似当日抢她回来那样的豪迈而不拘小节,扬声唤来外头的下人,叫备上一桌丰盛的美食,然后,便把玖儿从院外抗到的屋内,让她贴在自己怀里坐着。
“今天吃得不够多,我就让人把你的木头全都搬走。”
这话说得,半是威胁,半是宠溺,玖姑娘哭笑不得,只好投降。
她说:“王爷,千万别搬走,那木料稀罕,错过这个,有钱也买不来。我吃还不行吗?!”
“吃也不行。”洛承锦看着被下人摆上来了一桌美食,他把碗里盛了汤递给玖儿。又说,“你已经中了邪了,再对着那些木头,饿死累死都有可能。所以……跟我回一趟剑宗吧。只当散心。省得天天光知道玩木头。”
剑宗?
言素衣的家。
洛承锦的师门?
玖儿想想,点头,“行啊,你不让我出门,我闷着无趣只能玩木头。你既然带我出去,那我……当然乐得散心。”
出门去玩,谁不愿意。
更何况,江湖剑宗的大门,可不是谁想进去就能迈得进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