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贪玩点?
玖儿心想:其实,自然还是能的……
只是多少也是会有良心发现的时候,比如近来几天,想家了。
“哥哥,你这是路过?”玖儿仰头,看着比他高出不少的端木楠。
她的这个大师兄,不知是不是因为特别会赚钱又特别会花钱的缘故,所以看上去矜贵得很,举手投足都透着说不出的慵懒雍容,平日里话也不多,一开口,却大都在嘲讽,话也说不全,半遮半藏似是而非,悬得很,让他手底下的人每每胆战心惊的揣摩他话里的意思。这做派,不像个生意人,倒像是个日理万机的皇太子,十分的难伺候。
甚至连玖儿也觉得,端木楠特别难缠,总对自己管东管西。
按说,明明他是神工坊主而自己是鬼府令主,在师门,这两个职位从来都是平起平坐的地位,自己管自己的地盘,即便是相辅相成,重要的事情上相互商议,但通常都是独立主事,自行决策,也互不干涉的。
然而自己继承了鬼府令主之位后,端木楠却总是不肯放手让她自己做自己的事情,什么他都过问,总要尽在掌握才行。起初的时候,总惹得玖儿很烦躁,同他争吵。
但吵了闹了之后,端木楠固执得很,勇于认错,坚决不改,总是闹得厉害了就收敛些,过后不闹了,就又恢复原状。所以时间久了,玖儿也随他去了,淡定自若,甚至连生气的感觉都已经没有了。
平心而论,他这个大师兄也是出于对她的关心,所以才事无巨细而已。
这要追溯,那起码也得从年幼时候开始说起。
众多师兄里,她和端木楠是真正自幼一同长大,感情格外深些,他们的师父是个不靠谱的人,隔三差五便要玩失踪,玖儿本是前代神工坊主的独生女,坊主病故离世,她便被身为鬼府令主的师父抱回来养,那时师门里已经有八位师兄,她来的时候年纪特别小,也就四岁不到,自己对那时的记忆都不大深了,用力回忆,也就只有一星半点而已。
只记得那时其他几位师兄也都是八岁九岁的样子,全都是些半大孩子,何况都是男孩,整天只知道淘气,哪里会懂照顾一个小女孩儿的事情。
只有大师兄端木楠略年长些,已经是个十二岁的翩翩少年。虽然年轻,但那时他已经成熟,甚至能代替他们那位不靠谱的师父主事鬼府,也能接手神工坊的一些生意。他亲自照顾玖儿,怕别人把她冻着饿着或者带出去玩弄丢了,所以做什么都习惯带着她,从生活起居到一应吃喝,自己实在没有时间就会找两个人在旁边,让别人在他眼皮底下哄着玖儿吃饭睡觉骑小木马,如此,玖儿其实可算是他这师兄一手带大的。
及至长大些,端木楠也是没少在她身上费心劳神,走到哪里谈生意看商铺都会带着她,亲自为她请先生教她习字读书,甚至还耗时间亲自教她武功,但因为玖儿在习武上天分有限且也确实没有兴趣,所以端木楠才亲自调教了冉明珠薛白螺两个侍女跟在她身边以便保护。
如此这般煞费苦心,和亲哥哥实在没有丝毫分别。所以从小玖儿就不习惯叫他师兄,只喊他哥哥。
“算是路过。”端木楠说,“也是想接你。”
“那恐怕还得多等几天,没那么快走。”
玖儿不再去研究那几挂沉香木珠帘的木质等级问题,改儿超内室走去。
外面帘幕重重,让人错觉里头也会是区隔出来的小空间,然而不是,内室里头格外开阔,一进去,迎面就是一张宽大的四角兽头桌,那桌上摆放着一座非常大的紫檀木群雕——《山海经》。
一处一处,生动别致的雕刻,神话传说里的飞禽走兽,山川人物。志怪传说,天下奇谭。
同样都是年少时的作品,这幅雕刻,足足耗费了大半年的光阴。
如今看着,果然让人怀旧。
只是,玖儿看着这些东西出现在炎国的神工坊分号里,就很难单纯的只是怀旧了。
她有时很是看不懂端木楠,觉得他这师兄就喜欢干些劳民伤财的事情,这座大木雕,加上楼下那些单独的神兽木刻,这么大堆东西隔山跨海的给带过来,那么远的路,想想都觉得麻烦。真亏他想得出来,更亏他竟然想得出来就做得出来!
于是难免不可思议的问道:“大老远的,你带这么大堆东西来这儿干什么?好好摆在家里不行吗?”
端木楠的回答是一本正经外加理所当然的。
他说:“想让你看看旧东西,省得总也不知道想家。”
“我已经说了,很快就回去。”
“所以,明天就跟我走吧。”
“明天怎么可能。明天乌龙骨才送进宁国公府。”
“乌龙骨送进宁国公府,白螺去拿图谱,早就计划好的事情,除了造棺木之外,还能有你什么事儿?”
“不放心。”玖儿说,“怕出差错,《机关图谱》这么要紧的东西,宁国公府那位老太夫人,也不会轻易随便放置,少不得要白螺在国公府里翻找一阵子。万一他要遇上人家府中也有什么高手看家护院,那也是挺难缠的一件事。我得等她拿到了东西才走。”
“小九……”
“师父说,做我们这行,需得万事严谨,差之毫厘谬以千里。”
端木楠闻言,看她一眼,“你单只是为了严谨吗?只怕还有别的。”
玖儿:“……”
端木楠:“难道我说错了?”
玖儿坦诚:“是。”
“不想跟师兄说说吗?”
“不说也瞒不过你。难道还有你想却不能知道的事情吗?”
“不想先走,是觉得那个昭阳王会回来?”
玖儿默认。“我猜,大概是的。”
“几分肯定?”
“十之六七吧。”
“如果他回来呢?”端木楠说,“你另有打算?还回不回家?”
“当然回。”玖儿说,“如果他不回来阻拦,我自然走得顺顺当当。如果他回来,我也……另有打算。临走之前,当是告个别也好。”
端木楠了然,问道:“喜欢他?”
“有点。”玖儿说。
“哪里吸引你呢?”
玖儿想了想,这种感觉却又说不出个具体,大约就只是在一起的时候,感觉有趣,舒服。如果具体真说是哪里吸引,她可能只说得出一样,答案却实在有点肤浅得让人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坦言:“他……长得好看。”
这评价,让端木楠一个没控制好,啼笑皆非乐出了声来。
“小九,你从小到大,喜欢和漂亮小男孩一块玩的毛病,怎么就改不了呢。”他边笑边是摇了摇头,“炎国的昭阳王可也是名震天下诸国的厉害人物,被你一说,倒像是除了好看外,一无是处了一样。”
“当然不是一无是处。只是我和他在一起的时候,他实在寻不着半点锋芒,相处的很自然,也自在。我说不出来是什么感觉,就只看他觉得顺眼而已。和他聊天也有意思。愉快,顺心,不吵架。”
“小九。”端木楠说,“事出反常必有妖。洛承锦位高权重,要什么样的女人都有。无缘无故的样样事情都顺着你,我不信。除非……”
“你怀疑他知道我的身份?”
端木楠说:“不然还有别的理由吗?”
玖儿沉默半晌,沉吟说道,“他迷恋我不行吗?他在郑国见过妖妃嬴予,还画了画像。”
“这种小伎俩,骗小姑娘还差不多,你以为是在看话本听折子戏吗?”端木楠嘲讽起人来,就是天性本能,“嬴予是你自己扮的难道你还不清楚?真当你是千年狐狸精修炼成人的,男人看你一眼就中了情咒日思夜想?”
玖儿挑衅的看他一眼,“你是想说我没有魅力?凭自己本事吸引不了洛承锦,非得加上鬼府少主的身份不可?”
端木楠投降,退让一步,“我可没有这么说,但是小九,你要知道。当今天下诸国,知道你身份又了解鬼府的人,很难不会想要去加以利用。我们鬼府的机关秘术、能工巧匠……”
“我觉得不会。机关秘术而已,在那些手握王权富贵、志在征伐天下的人眼里,又值什么?!”玖儿不以为然。
“那如果……”端木楠尝试了另外一种假设,“对方又足够了解你呢?不单能复制《机关图谱》又能自己设计神兵利器的你,对天下诸国的局势又是怎么样的一种存在?谁得到了你,都能打破格局的平衡,我这样说,毫不夸张。小九,这样的你,在洛承锦的眼中,又该是价值几何呢?”
“洛承锦又不是你,不是我的任何一个师兄,他怎么会知道这些?何况你说的什么神兵利器,我终究只是画过图纸,从来就没有做过。”玖儿说,“所以这些假设,根本就不成立。无稽之谈而已。更何况,在这里杞人忧天未免嫌早,我都已经要离开他了,他又上哪里去利用我。我还乖乖任人利用吗?”
“你的性格我知道。”端木楠说,“只要喜欢,你难道还会介意被人利用?”
“是。”玖儿气笑了,有点恼火,索性说道,“我不介意。但凡高兴,只要我真的喜欢,谁想利用我都随便,他想要什么,只要我愿意,我就会给!就像子蘅师兄,他想要《机关图谱》,费尽心思,我去帮他拿,不需要向任何人解释,可我临走之前你非要问我,究竟是不是因为喜欢子蘅师兄才做这件事。我现在告诉你,我想做什么事情就做什么事情,跟喜不喜欢没有关系。行了吧,满意了吧。实话都告诉你了。我走了!”
“好吧。随便你把。”端木楠分析厉害了一大堆,最后却也只能简单的说,“只要你高兴。从心所欲吧,反正没人管得了你。”
“什么叫没人管得了我。你每天都在管我!”玖儿迈步要走,又问,“下头的人怎么样了?”
“喝茶犯困打个盹,有明珠在,不会有什么影响,还想再多待会儿?”
“多待干什么?听你嘲讽我?算了,反正过不了几天就回去,难道还怕没有时间和你吵吗。”玖儿说着,抬手在沉香珠帘前撩动着玩了几下,“这一挂珠帘我要了。一会儿让人上来拿走。”
“打家劫舍?”端木楠懒洋洋靠在花梨木雕刻的罗汉床边看他的小师妹,“带回王府你又能看几天,反正也要走了。”
玖儿反问:“也就不到万两银子的东西,让我用个三天高兴高兴,难道还不值?”
端木楠笑了,“值,怎么不值。万两银子而已,我们家小九高兴,别说看三天,看一眼都值。”
玖儿听他这师兄又在嘲讽,七窍生烟的下了楼。
端木楠看她走了,就乐了。他这小师妹,从小被他给宠惯坏了,听不得一点逆耳的话,所以两人不见面心里挺惦记的,见了面三句不合就要争辩起来,彼此都已经习惯了。
玖儿下楼没有多久,她从王府里带来侍从便上来,取走了她想要的那一挂沉香珠帘。
珠帘放置在雕工细致的木盒里,一眼看上去便散发着“贵”字,被小心捧着带走,两个侍从于是连马都没敢骑,雇车送回了王府。
玖儿出了一趟门,心情不错,回府之后便把珠帘挂在自己住着的卧房门口,看它摇摇曳曳的在眼前终日晃着。沉香木料的气味,格外让人心情舒畅。
乌龙骨的棺木全部完工,依照约定,送入国公府。
晨起十分,冉明珠带着王府里的几个侍从便出了府门,头天傍晚也已经派人送过一遍口信,通知国公府安排人手在第二天辰时开角门把棺木抬进去,如此便算是交货完成。
从冉明珠一早离开,玖儿便沉默的坐在房间里的花格窗底下,手边没有任何小玩意儿可以做,她就一个人摆棋子,还时不时的抬眼,看看垂挂在门前的沉香珠帘,不声不响。
她不擅长下棋,黑子白子,越摆越乱。自己看了都不成个样子。
难免就想起洛承锦在的时候,不止一次尝试教她下棋,教到最后,每每气急败坏的收场。
说起来,最初玖儿总是不太能理解洛承锦。想他一个手握兵权的王爷,平常看起来总是成竹在胸气定神闲的做派,天塌下来眉头都不皱一下的人,不知为何总爱在这一星半子的问题上较真起来。
后来相处多了,大概便能了解了,他不只是爱较真什么棋桌上的对弈……而是但凡能分出个胜负输赢的东西,他都会认真对待,全情投入,绝对不会含混而过。
大约是领兵掌权之人的天性?
洛承锦的求胜欲特别强烈,仿佛是天性血脉里自带的,无法改变。所以单反能分出个输赢来的东西,他总是瞬间进入状态。虽然赢
但玖儿却是个对胜负没有执念的人。
她喜欢过程,更甚于结果。
只要玩得开心,人生是无所谓输赢的,更毋论小小一局对弈。
她把棋盘里的黑白子摆成了自己喜欢的大局模样,然后又不分黑白的把弄乱的棋子胡乱收进棋盒里,玉质的棋子接连碰撞出清脆的声响,她很喜欢听这个声音。
于是,笑了。
和玉石棋子一同发出声音的,还有出门归来的冉明珠。
她撩开珠帘,对她的少主复命,说道:“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