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说,这山也不是什么名山,山下甚至连条像点样子的河都没有。
就在出了岭山关口,炎国与西漠的交界中间的一处三不管之地,周边却并不荒凉,这地方南北通商频繁,从岭山关口过往的商贾,可以贩售一些丝绸瓷器到西漠,顺便也把西漠盛产的白玉以及香料首饰贩到南边诸国去卖。
往东去还有东漠,辰国,东凛诸国。
说起来,西漠虽然地处荒凉偏僻的北境,却绝对不是个贫穷小国。
西漠这地方,委实是个土豪之地,不是因为这里盛产名贵的玉器和香料,而是因为这里其实出产黄金,遍地黄金,地底下也不知蕴藏了多少黄金矿脉,西漠皇族这样成百年的开采挖掘锻造冶炼,国家富得金光闪闪,竟然那些矿脉挖到如今也只不过是个九牛一毛,简直可以说是整个国家都躺在金山上睡觉的。
有钱的国家,自然商人就多。除了普通玉器香料外,也有捣腾黄金的,在西漠加工锻造过的金饰品,向来为诸国的名门女眷富庶人家所喜爱,所以,这边的金饰品也是抢手货。
如此,富庶的国家周遭,总是易生强盗。
他们躲在那些三不管的荒凉地带,对那些过往的大肥羊们磨刀霍霍,宰得一个,便吃喝一年不愁。
炎国与西漠也都曾尝试派兵围剿那些山贼匪类,但对这两国的统治者而言,那西边交界之境,不是荒山便是沙漠,那些匪类所居之处的山寨,山势地形都极其险要,易守难攻。何况盗匪是老鼠般的属性,四散流窜,剿灭一波又来一波,从来没有能清理干净的时候,君王们忙正事且忙不过来,也实在无人愿意与那些土匪空耗精神。只要不过分,不杀太多人,只抢劫些钱财,便也都装聋作哑,权当不知道罢了。
只可惜,玖儿与端木离皆没想到,自己不是什么有钱的商旅,居然也能被盯上。向来这些蛮荒匪类都默认是只劫财不要命的,即便偶尔可能也会劫个色什么的……但,玖儿她今次也是正正常常的男装扮相啊!
她与端木离彼时正路过一偏僻小镇,想打包些吃食,毕竟是要去琢磨那些石窟壁画,不知里头情况更不知会折腾多久,总是吃饱喝足才有精神。也恰好了就途径这么一个小地方。谁想那些凶神恶煞的土匪强盗就横冲直撞的闯了进来。
这镇子也不知是否隶属西漠国管制,里头半个兵将都没有,任由匪类来去自如。而这些人连句话都不说,既没开口要钱也不挥刀要命,直接奔着抢人来了。
其实,端木离的武功也是不错的,只无奈这拨土匪太凶残,且人多势众,骑着彪悍的马匹,手里拎着大刀大斧的,唬得平民百姓远远望过来便狼狈的逃回家中,连门窗都给上了木板。
……看上去很有点凶残啊。
玖儿之前看着他们与端木离打斗的时候还在想,这群人若是不做土匪,而去行走江湖,也绝对能闯出一番事业了。
当然,她感慨是因为她无聊,她无聊是因为她被人捆在马背上抢走了。
这已经是人生第二回被人劫走了。
上次好说还是个王爷,今次已经沦落成土匪了。玖儿有些无奈,又有点想乐。
端木离刚才且还在反抗挣扎,她自己则是轻易的束手就擒了。
就她那三脚猫的功夫,实在也没有反抗的必要,端木离就是拼劲浑身解数也救不了她。倒不如就遂了这些人的愿,想抓就让他们抓走罢。
倒可以趁机看看,他们这些不为劫财亦不为劫色的匪类,究竟还有什么别的目的。
凡事总会有个因果,玖公子是个随缘的人,所以她如今就也很随缘的被人捆成了肉粽,抓上马背抢上了山寨。
这山寨是个好地方,玖公子身体被捆着,眼睛却也不闲着,实在没办法,管不住自己这个多年的职业习惯。远远的那山寨子才入眼帘,她一路沿途便已经把周遭前后的地势风水给看了一遍。
这……风水宝地!玖公子点了点头,对这里的山大王的眼光给予了肯定和好评。
钟灵毓秀山水养人不说,从这山寨所处的地貌来看,下头八成还枕着条龙脉。
难道这山寨主,还有能当皇帝的命格?!
这么一看,玖儿倒有几分想要见他一见。
但是,这伙山贼强盗就偏偏不肯遂了她的愿。她越是想看,人家还就在进入山寨之前把她的眼睛用黑布给蒙住了在脑后打成个结。
之后,她在马背上七荤八素的颠簸,入了山寨大门也不知过了什么哨卡关口,总之最后便有几次开门关门的声音,她就被丢在了一张床上。
床还挺软,让她这个折腾了一天一夜没合过眼睛的人,才一触到这么柔软的地方,身上的疲惫倦意便统统袭来,有些困了想睡的感觉。何况眼睛上还遮着快黑布,更加催眠。
才这么想着没有片刻,她就真的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身上捆着粗糙的绳索动弹不得,一个姿势侧躺这,半边身子都压得酸麻了。她十分有限的活动了一下,没有丝毫缓解,纠结着不知道该不该继续接着睡。
但在此时,有脚步声靠近,眼睛上的黑布便被人抬手摘去了。
“这种时候都能睡得着,还真是心宽。”
摘了她眼罩的人如是说,声音低低沉沉,说出的话十分耳熟。
可惜黑布虽然除去,但她什么都看不见。顷刻之觉得周遭太过光亮,烛火摇曳,特别晃眼。玖儿被黑布遮挡太久,一时间看不清楚,只能合上眼睛躲避光芒。过了好半天才适应些许,再度睁开。
只见对面那人身形修长,却穿得一身红衣袍服。
如此扎眼的颜色,在四周的烛火红蜡之中,仿佛成亲大婚一般的情景。
但这也不是最奇怪的,最神奇的是,这人身上穿件像是要成婚的衣服,脸上却戴着一副狰狞诡异的青铜面具。
青铜面具上铸得是个鬼魅夜叉,夜里看的话,真挺吓人的。
好在玖儿自幼混迹在机关墓道那种阴森森黑漆漆的地方,胆子早练了出来,不知道怕为何物。她看着那面具,便忍不住开口说:“你穿这么红……只听过成婚当日嫁娘要遮个红盖头的,没见过男人要把脸也给藏起来的。”
“你也看出来今夜是要成亲的意思了?”
隔着阴沉的青铜面具,瓮声瓮气的,也听不大真切这人原本的音色。
“红烛红花红幔帐,你又穿成这样。难道还有成亲之外的说法?除了这面具着实奇怪之外……”玖儿问,“不过,只没看见尊驾的压寨夫人究竟身在何处。”
那人闻言,隔着青铜面具,笑了。
“我的压寨夫人……不就是近在眼前吗。”
那人说着,更是凑近细致打量,“刚刚才抢上山寨,实在新鲜得很。”
玖儿别开脸,不咸不淡的冷哼:“你那面具是用来遮脸的还是挡眼的?看不见我是个男的?”
不想那山寨主却越凑越近,抬手捏着玖儿下巴,极轻佻的说:“无妨,是男是女,脱了衣裳瞧过就能知道。若是女的,本寨主就娶个压寨夫人,要是男的,那就娶个压寨小相……”
“洛承锦!你玩够了没有?觉得我是真傻还是假傻!”
玖儿七窍生烟,实在没法舍命陪君子了。
想不到从前看这昭阳王也是个颇有儒将风度的人,今次入境随俗、演个土匪竟十分投入!
夜叉面具的后头,洛承锦忍不住也乐了。抬手摘了那遮面的鬼脸,露出真容来。玖儿猜的果然不错,除了昭阳王还能有谁?!
他说:“头一回见你发火,挺稀罕的。”
玖儿见他摘了面具,心里的烦躁安定了几分。
“上回抢我当小妾,这回抢我当压寨夫人。你倒是回回都让我体验点不一样的人生!”
她倒不是真想发火,只是疑惑太多,思绪烦乱,不知对方究竟打着什么主意。
方才黑布除去,她见着对方的身形便已经猜到了几分,待得面具后的那人一开口,即便声音听不太清晰,但凭说话的语气方式,她也已经认定。
只是在这种时候,这个地方,洛承锦竟忽然现身。
说是巧合,谁信!?
“说罢,这土匪山寨究竟真的还是假的?”玖儿看这地方绝不像是个临时搭台唱戏的所在,没有哪个粉墨登场的地方能弄出来这么一窝横行霸道的匪类来。
演的还居然这么像扮相也都如此地道……自然只有一个可能。
这里,的确是个土匪窝。
洛承锦的答案也给了玖儿那番猜测以最好的证明。
他说:“自然是真的。”
玖公子自然是个聪明人,个中缘由,不说她也想得明白。
于是接口道:“也对,在炎国、中州以及西漠的交界处,这三不管的地方,养一个土匪窝,行事要方便许多。太平时可以当做眼线,收集点别国情报,战时还可以拦截消息暗杀几个重要人物。即便真闹出大事也不怕无法收场,可以一推六二五,说是山贼匪类所为。了不起再自导自演唱出大戏,兴兵把这贼窝围剿一下,横竖一切都与炎国无关。”
“到底是名满江湖的玖公子,见识果然不同。”
“谬赞了。行走江湖,这点见识都没有,哪敢坐鬼府少主的位置。”
洛承锦说:“如你所料,这山寨原本就是炎国的眼线,更准确的说,这山寨就是我建的。所以,我便是这里的寨主。只是寻常时候,我都不在罢了。”
玖儿盯着他那一身的红衣,好笑的问他,“那你如今在这里,是为何啊?别告诉是真打算抢个夫人成亲。”
“你说呢?”洛承锦不答反问。
“昨天,岭山关口,那把唐刀是你掷出的吧。”
“是。”
“所以,我在设伏的时候,你就已经到了?”
“只比你先到一步。就在关口附近,见你正带着人选址设伏,于是就陪你等到了晚上。”
玖儿沉默,心想洛承锦果然武功了得。他离得那么近却没有被薛白螺以及十二卫发觉,不知和子蘅甚至端木楠相比,究竟如何。
“你来岭山关口,也为追截子蘅吗?”
“难道不应该吗?”洛承锦说,“他在中州边境现身,手里有《机关图谱》,回辰国要取东凛公主。炎国难道坐视不理?”
“你怎么知道子蘅与我鬼府的关系,又怎么知道,《机关图谱》我一定会给他?”
“难道你敢说,你们没有关系,难道你敢说,《机关图谱》你没有给吗?”
洛承锦笑得如春风般和煦,说出的话,却一句比一句厉害。
玖儿:“……”
好吧,她的确是给了。
“那么,我杀的那批刺客,是中州国派出来的?”
“并非中州王。中州态度暧昧,既想和炎国结盟,又忌惮联姻之后的辰国,两边皆有顾虑,故而举棋不定。派刺客出来的,是他的王后。”
玖儿沉吟,“这王后……倒比中州王更有决断。”
玖儿随口的一个评价,却引来洛承锦目不转睛的盯视。
他意有所指道:“世间的女子,心黑手狠有决断的,又何止一个中州王后?你说是吧。”
玖儿轻笑,“所以你得庆幸我不够心黑手狠有决断。否则你早埋在那道观底下化白骨了,没机会动手抢什么压寨夫人。”
“所以,我今次就是来报恩的。”洛承锦说,“我得好好谢谢你。谢你把我压在道观的废墟底下好几天。然后再顺便,我也还你个情。让你也被压一压,当做报恩,总不好让你太吃亏的……”
这话说的,简直让玖儿哑口无言。
荤段子的玩笑她也是没少听过,更没少说过。
扮男装时逗弄小姑娘,喝醉时调戏美男的事情她自问绝对没少干。
今朝被洛承锦同在一张床上,她却实在显得很被动。不知怎么,便有种时时刻刻在被他调戏的感觉。
这个角色她从未体验过,即便从前跟他在昭阳王府,洛承锦待她,也不是这么个态度。
如今,她有些不适应。但此刻被捆着绳索又没法躲。
这话都没说个明白,没头没脑的怎就起了这个雅兴?!
洛承锦细碎的亲吻,痒痒的感觉触及脸颊,她仿佛已经可以预料到接下来会发生的一切……
毕竟男女欢爱这事,有一就有二,一回生二回熟,先时在昭阳王府,花前月下的,就已经过了界,如今再一脸贞烈的严词拒绝……究竟也没什么必要。
她在这事上,看得很开,讲究一个随性随缘,水到渠成。
如今,她是被抢上山的压寨夫人呢……
这水,也算入了渠。拒绝不了。
但是,这个事情,不想则已,一想,又让她有点不忿!
洛承锦抬手,拔掉了玖儿和他自己头上用来固定发髻的簪饰,于是长发吹散如夜幕。
玖儿眨了眨眼,在如此近的距离之下仔仔细细看他,无论如何挑剔审视,竟也在容貌上找不出半点缺憾。
若说子蘅是那清冷的天外谪仙、花中佛莲,那洛承锦一定是尘嚣里的一片竹林,走近他,自然觉得雅致好看,流连忘返。但那竹林景美,却暗藏着戾气,就像竹子劈开了便可以做成弓箭,杀伐决断,从不含糊。
其实,子蘅在冷淡外表下有着很温柔的心思。或许是因为他背负命运,所以不敢让自己温柔,故而,他从来都对人沉默寡淡。以此拒人千里,也以此,让自己可以冷下心肠,利用周遭一切可以利用的人事物。
这一切,她看得透,所以,她不怪子蘅。是命运逼他不得不越走越远,人力无可奈何。
子蘅即便一字不说,但她明白。
可洛承锦……
洛承锦和子蘅恰恰相反。
子蘅外表冷淡,内心温柔。不够无情,又强撑着去计算,伤人伤己。
洛承锦外表温和,内里却是一片寒潭,又冷又深,不可见底。他既擅于谋划,只怕……也狠得下心。
如果可能的话,玖儿不愿意在这样的情形之下遇见他。
在美貌的男人跟前,她注定总是都吃亏,且往往吃亏得心甘情愿。
子蘅如此,洛承锦亦如此。
有什么办法呢!谁让她天生就有这么一个弱点,对长得好看的男人,没什么办法。
“是不是,觉得自己吃亏了?”洛承锦解开她身上绳索缠绕,将袍带除去。
“是。”玖儿说,“抢我鬼府少主做你压寨夫人,点一屋子红烛就能轻易作数么?”
“究竟怎么样才算作数,那你日后,再慢慢讨回来罢……”
日后?
那可能等不了那么久了!
玖儿心道:择日不如撞日,就现在吧!
她心中一个念头闪过,趁洛承锦吻着她锁骨颈项的时候,舌尖舔了舔嘴唇。
嗷呜一口咬上了对方肩膀。
然后,她终于有了点满意神色,朝着把她强抢上山寨的这位昭阳王,蓦然一笑
斑驳血迹沾在她唇上,像涂了丹砂胭脂。
那一笑,既妖,且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