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池永和十四年夏，北境大雁国使臣来访月池，永和王设国宴相迎。

是夜，君泽宫内歌舞升平，王侯将相齐聚一堂，那大雁国的使臣饮足了美酒，红光满面，直望着眼前舞姬，飘飘然然。

十年盟约，借道而行，月池既允了北境大雁，便等同出卖了南域孤黎。

鎏金的酒盅盛满了桃花酿，清澈酒水嫣红剔透，酒面上倒映出一张精致的小脸儿，那孩子约莫七八岁的模样，粉雕玉琢，一对幽黑眼瞳明亮得动人。只见她趴伏在座前，四下偷偷张望一番，见无人注意便伸出一根小手指，立刻沾了那桃花酿放入口中吮了吮。

似乎，是甜的？

到底是不过瘾，那孩子尝到了滋味儿，便想着偷偷喝上一口，只是再一张望，却蓦地撞上了一道陌生的视线，剑眉朗目，清冷孤傲，竟是那大雁使团里的少年世子。

小姑娘心下莫名生出不快，抬了抬下颚，便迎着那视线里意味不明的笑意，大方举起酒盅，仰头一饮而尽。

“公、公主！您……”身后的侍女大惊失色，却为时已晚。

小公主回头眯眼笑道，奶声奶气倒故作一副大人的口吻：“嗯，这桃花酿，着实不错……”

话音落地，小小的身骨也跟着瘫软下去，没了意识。王后早已瞧见，忙指了身边贴身的侍女去照应：“这孩子……阿满，你快过去将宣平公主抱回寝殿，莫要引人注意了。”

“是，娘娘。”

阿满绕过宾座，匆匆抱了小公主就要出君泽宫，刚行至殿门，却听一声重响，素白的身影携着晚间凉风，骤然出现在了大殿之外。

“舅舅……”小公主着了风，迷迷糊糊唤出一声，便彻底沉睡过去。

夜色如墨，白衣胜雪，那身影临风而立，犹如谪居凡间的仙人。

大殿上下，瞬时寂静无声。

王上悠悠饮下一杯酒，身子半斜，几分醉意：“叶相向来不喜此种场合，今日破例而来，是为何事啊？”

“臣今夜不请自来，是为月池兴亡！”玉石之声，温润却慷慨，白衣公子疾步走向殿内，持剑的手青筋狰狞，剑穗飞扬，“辅车相依，唇亡齿寒，敢问陛下可知其中道理？”

王上冷眼扔下酒盅，面色骤沉：“君泽宫内不谈政事，叶相既然来了便当知规矩，莫要扫了大家兴致！”

叶箴脚步倏然停滞，失望自眼底散开，这便是他心心念念辅佐的王上啊！可是，可是他不甘心，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国家走向绝境：“陛下，大雁的野心您当真要视若无睹吗？今日若是真为他们的军队让了道路，十年后，我月池必将成为孤黎的陪葬！吾王圣明，恳请三思！”

话落，白衣扶尘，男儿的双膝重重落下，一声铿锵，叶箴埋首伏地，将那赤子之心全然奉出。

“子墨啊……”王后紧紧揪着心口，轻声唤出他的乳名，便再也无法抑制泪水的夺眶。她转头去看身边的男人，期望能从他的脸上看出一丝松懈，她的家族为了他的江山，已然付出太多，她不奢求别的，只盼他的一份信任与尊重。

然而，她所看到的，却只有不屑与恼恨。

是了，这些年里他早已变了，如今叶家于他而言，怕只剩下了羁绊与威胁，他是王，如何甘心？

墨色的锦袍，金色的龙纹，那最最尊贵的男人傲气凛然，他一步步踉跄着走下御座，走到叶箴的面前：“依叶相所言，是本王目光短浅，没有远见咯？”

叶箴不卑不亢：“臣不敢。”

“不敢？”永和王轻言哂笑，忽然一转身将手中酒盅猛摔在地，嫣红的酒水瞬时染满脚下白衣，他冷眼斥道，“你有何不敢！你们叶家的人，何时怕过本王？！”

一言落地，如惊雷滚过。

叶箴震惊抬头，前额青紫，鲜血郁积：“陛下何出此言？我叶家世代忠良，一心辅佐陛下，难道……”

“难道就可以忤逆枉上，为所欲为，全然不将本王放在眼里吗？”永和王冷声打断叶箴的话，返身走上御座，“罢了，今日本王宴请外使为重，你方才的所作所为，本王便不与你追究，以免扫了诸位外使的兴致！你既不能适应这种场合，便快些退下吧！”

叶箴心下一片寒凉，却仍跪地不起：“陛下若是对微臣心存顾忌，微臣立刻卸任也罢，但‘借道’一事，断不可答允了大雁，恳求陛下收回成命！”

“叶箴！你莫要得寸进尺，本王心意已决，望你也好自为之！”天子震怒，“来人！立刻送叶相出宫！”

长剑出鞘，寒光掠过清隽面容，叶箴忽然飞身而起，众人只看到白衣翻卷如花，转瞬间，那如仙男子已剑指王上，仰头长笑。

“少陵……”他唤着最最亲近的称谓，仿佛又见当年意气风发的少陵太子，他想，或许本就不该倾注下所有的心血，如此便不必承受这万箭穿心之痛，他凄然收住笑意，满眼绝望：“你辜负了父亲拼死为你夺下的王位，你辜负了叶家一门上下的赤胆忠心，你甚至，辜负了父亲一直以来对我的教诲，你……你辜负了‘叶箴’二字！”

禁卫军自殿外汹涌而来，层层叠叠围堵在御座之下，森冷的刀锋纷纷指向白衣公子，王后浑身战栗不止，却兀自强撑，端坐在位，她与叶箴深深对视，缓缓点了点头，她是叶家的女儿，便要时刻守住叶家的气节。

叶箴闭了闭眼，眼中多了几分决绝：“我既无力扭转陛下心意，但也不愿看到月池走入绝境的那一天，是子墨无用，辜负了父亲！”

话落，腕力扭转，寒光飞掠，锋利的剑刃直直划过双眼，落下一道嫣红血痕。

“子墨！不……”终究是有一丝悔意的吧，哪怕……

“来人！宣御医！”

“不必了。”叶箴推开肩上的手，“这是我应得的，但请陛下记住，叶家帮你，并非欠你……日后，望你善待笙儿，以及淮儿。”

夜色如墨，白衣胜雪，嫣红的血迹如片片桃花儿瓣，妆点了无暇。

……

月池永和十四年冬，孤黎国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