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秋殿的梧桐已高过院墙大半,浓绿的枝叶间渐渐冒出嫩黄的小芽苞,待到四月,又将会是一场飞絮如雪,只是,再也无人陪他观赏,担心他的过敏与不适了。
乳娘走后,这院中的许多花草都败落了,唯有这棵梧桐树,伴他日日成长,然而,梧桐早已长过院墙,目及远方,可自己呢?长大成人之后,真的能脱离这长秋殿的束缚吗?
浓墨泼洒纸面,晕开的山水间却是从未走过的地方,少年恹恹扯下额间绸带,就地而卧,心下寂寥。
曲径幽深,渐渐没了人迹,远远的,她瞧见那破败的院落,心叹原来王宫里头竟也有这般荒凉的地方?偏偏还住着那样一位逍遥自在的奇公子。
如娇停下脚步,从身后拉住她的一截衣袖,不安道:“公主,你可是答应过奴婢的,千万莫要食言了。”
她吸了一口气回头:“好姐姐!这一路上你都唠叨多少遍了,我竟是那般不可信的人嘛,值得你如此为难?”
如娇委屈摇头:“全因我们答应过逍遥公子,绝不透露他的身份行踪,毕竟……毕竟这是不合宫里规矩的……”
“这会儿倒知道怕了?”小公主故意揶揄。
如娇低头咬唇,楚楚可怜,话中却又透着一股子坚定:“如若是一人受罚,如娇半点也不怕,只是,不愿连累了公子无辜受罪。”
小公主听罢皱了皱鼻头,愈是想快些见识到那逍遥公子的面目,究竟是拥有何种过人的魅力啊,此人竟能让这后宫里的丫头们对他痴心如此,衷心如此?
漆红的木门剥落不堪,门头的匾额上覆着厚厚一层灰垢,依稀可辨“长秋”二字。
“就是这儿了,这里便是长秋殿,公子就在里头。”如娇警惕地张望四周,语声放低了许多,“公主您悄悄的进去,奴婢在外面望风……如娇再多一嘴,委屈公主切不可泄露了自己主子的身份!”
“知道了知道了!”小公主不耐应道,已迫不及待的推开了木门。
凉风迎面而来,裹着墨香,一地散落的宣纸忽地被风卷起,胡乱飞舞起来,小公主一惊,立刻返身关上门。
萧条的院子里,唯一可见生机的地方,是一棵生长茂盛的梧桐树,依着院墙而长,汹涌的长势,仿佛只为了尽快脱离这院落一般,小公主目光下落,猛的又是一惊。
树下阴影里,竟无声无息的躺着一个人。
逍遥公子吗……她回过神来,不觉浅浅笑了,原来,他是这样的德行,倒是真逍遥自在呢。
少年沉睡在梧桐树下,落叶遮了一半的眉眼,薄唇微张,轻轻喘息着。
小公主轻脚走近,在他身侧蹲下来,一眼便定住看了半晌——这人的长相,她似乎是在哪里见过?忽然间,“长秋殿”三个字亦从她脑中飞闪而过,仿佛许久之前的记忆被唤出了一丝一缕,似曾相识,却又不甚熟悉。
“好看吗?”
耳畔一声懒懒笑音,猝不及防,小公主眼神落焦,猛然对上了一枚清亮眸子,又惊又羞:“嗯、嗯?”
少年打了个哈欠,抬手枕到脑后,另一只手拨弄着眉间的落叶,吊儿郎当的语调:“我是不是很好看呐?”
小公主怔怔摇头。
少年挽唇邪笑:“狡辩!你明明都看呆了。”
“……”小公主不屑,原以为,这宫里属她脸皮最厚,没成想今日就碰见敌手了。她拎拎衣摆正要起身,但见少年躺得惬意,犹豫一下索性直接就地而坐:“哎,你就是逍遥公子吧?”
少年听言侧眸看她,目光犹似清泉下的动影,缓缓流转在那眉眼神韵之间,眼中笑意便渐渐多了几分宠溺,他张了张口,欲言又止,最终,只轻轻长叹一声,闭上了双眼。
他想,命运终究是命运啊,几番坎坷曲折,该相见的人总是会相见。
“我知道的,你就是!”微凉的指腹自眉心划过,他听见小姑娘脆生生的嗓音:“咦,你这儿受伤了你知道不,是不是被叶子割破的?”
少年忍不住挽唇,手指弹去叶片,露出完整的朱砂痣来,阖目轻叹:“是胎记,看清楚了。”
树隙间的光影投落在白皙清透的面上,长长的睫毛,弯弯的眼廓,那嫣红朱砂便如粼粼水光下的一抹红尘,难以言喻的惊艳与温柔。
小公主此时方看呆了,许久不能言语。
少年缓缓抬眼,翻身坐起,目光骤然凌厉:“怎么,吓到了?很不祥是吗?”
“……不祥?”小公主不解,为何会这么说呢?
少年目光下落,隐隐颤动着:“所以后悔了吗,来看我这个不祥之人?”
“你究竟……”
“难道你还不知道我是谁吗?”少年忽然捏住她的肩膀,纠结却又期盼着,他的宣平小公主,他的妹妹,终于来看望他了,不是吗?
小公主被吓到,心中想着他大约是常年呆在这萧索之地,精神不大好了吧,只是,那眼中的挣扎,又是何意呢?她磕磕绊绊的回道:“知、知道啊……她们说,你是他国入侍在月池的质子,对吗?”
素衣单薄,清瘦的身姿瞬间颓然而下,少年垂眸苦笑,仿似对自己的嘲弄。
十数年的光阴,足以抹去一个人的存在,毕竟缄口不言之下,便再无知情之人,他想,他终究是被彻底遗忘了吧,哪怕是于最亲近的人。
“对,质子……”他悠悠的开口,甚至带着笑意,“可怜生在帝王家,我啊,曾经也是一位皇子呢,如今……没有身份。”
多可笑啊,当初因为身份忌讳,他骗那些宫女他是质子,才圆了这尴尬处境的幌子,可终于等来了她时,却已无法拆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