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
即将冲出车厢的索菲娅只感到手腕一疼,像是被冰冷生锈的铁钳死死卡住,无论她再怎么用力也无法挣脱。
半个身体悬在外面的少女又惊又怒的扭过头,望向身后一片漆黑的车厢;旁边的小女仆瑟瑟发抖的蜷缩在位子上,拼命压低自己的帽檐,假装什么也没看见。
“身为父亲,在女儿要因为一时冲动做出某些会伤害到她自己的事情时,要进行最起码的警告。”
路德·弗朗茨轻声道,弥漫在整个车厢内的烟雾,也挡不住他眉宇下变得锋利的眸子:
“亲爱的索菲娅,我知道你想干什么——那是无用功,除了收获失望与痛苦,你什么也得不到。”
“或许吧。”索菲娅紧咬贝齿,轻轻的冷哼一声:
“但身为殖民地总督…如果我现在什么也不做,那才是会令我自己痛苦又失望的事!”
“你只是被一时的情绪影响了。”总主教缓缓抬起头,声音一如既往的平淡:
“只要冷静下来,就会明白这是最好的选择——对王国,对弗朗茨…对你自己。”
“在帝国彻底为殖民地所困之前,本土会默许安森·巴赫的一切行为,他可以肆无忌惮的做任何事情,挑动本土的神经;我甚至可以保证王国从上到下,都不会再像当初的伊瑟尔战争那样进行任何的限制。”
“你可以继续你之前一直想做的传媒事业,在报纸上将他和风暴师打造成克洛维王国的英雄;而你…你将成为领导新世界对抗帝国暴政的总督。”
“荣誉总督!”索菲娅怒极反笑:
“我也只是你们计划的一部分,用来向全世界宣扬克洛维有多么重视殖民地的招牌——是啊,我越是招摇过市,越是显赫,就越能让帝国相信克洛维是不会放弃殖民地的…不是吗?”
“当然是!”
总主教表情渐渐凝重道:“但这同样是你的机会,你将不再仅仅是弗朗茨家族的长女,而是所有宴席,聚会的座上宾;枢密院会邀请你参与会议,陆军和海军会将你请去担任咨询顾问,甚至连御前会议也会有你一席……”
“摆设罢了!”
索菲娅自嘲一笑:“对你们,我就是放在柜台最上面,标注着‘非卖品’的洋娃娃,或者沙龙里被拿出来炫耀的上等瓷器——价值不重要,重要的是摆在那里,就能让你们这些垂垂老矣的古董们显得很潮流,很有品味!”
“即便如此,这依然是一种成功。”总主教强调道:
“你成为了克洛维王国历代第一位荣誉总督,将来甚至有可能成为除了王后之外,第二个有资格踏入枢密院,参与关乎王国命运前途的女人。”
“然后呢,这有什么意义?!”
索菲娅瞪大了眼睛:“不是依然和以前一样,坐在厨房或者客厅的角落里,默默的接受你们做出的决定?!”
“因为被允许进入吸烟室旁观,我就要对你们感恩戴德,千恩万谢的接受?!”
四目对视的少女用力挣脱了父亲的手,从马车上跳了下去。
看着面色阴沉的索菲娅,始终不说话的安吉莉卡颤巍巍的抬起头,忍不住道:“小姐……”
“砰!”
不等她说完,索菲娅重重的关上了车厢的门,用泛着血丝的眼睛看向她:
“走。”
小女仆害怕的像兔子似的浑身一颤,连忙拽起缰绳,驱车离去。
望着消失在街头的马车,索菲娅按了按帽檐,藏在阴影下的面庞快速恢复了冷静。
她现在能立刻想到的有两个选择:将王国高层的“决定”告知安森·巴赫,或者想办法加快投资的力度和效率,增强白鲸港对本土的重要性和实力。
但…都不是什么好主意。
前者是毫无疑问的泄密——这种级别的决定如果消息泄露,哪怕是总主教之女的身份也无法保全自己,更不用指望利用荣誉总督的身份攒取更多的权力。
后者倒是完美符合了父亲对自己的期望,但无论再怎么增强殖民地的实力,指望一个小小的白鲸港击败帝国,怎么想都是不现实的。
必须换一种方式,削弱帝国能够向殖民地投放的力量,削弱赫瑞德皇帝能够拿得出手的底…赫瑞德皇帝?
为什么自己会想到赫瑞德皇帝…不,为什么自己,堂堂弗朗茨家的长女,会愚蠢到将赫瑞德皇帝当成是整个帝国呢?
这简直太愚蠢了,愚不可及!
就连克洛维王国内都有各种各样的派系,叛乱的阴谋和争权夺利从未停止;为什么会下意识的认为赫瑞德皇帝能够压制麾下的诸侯们,让整个帝国都对他忠心耿耿,俯首帖耳?
一场彻底摧毁殖民地的战争,真的不会影响到帝国治下的大公国,自由城邦们的利益?
为了一场荒谬到毫无缘由,又因为皇帝本人的骄傲而不得不持续到现在的战争,那些豪门又有多情愿继续毫无怨言的坚持下去?
而和殖民地利益最为息息相关的帝国豪门,应该是“海骑士”之后的贝尔纳,还有…“圣杯骑士”罗兰!
“罗兰家族…他们在帝国北方很有势力,经营矿石和皮革贸易…嗯,我好像在卡塔琳娜夫人的沙龙上见过一个姓罗兰的…菲利普·罗兰,那个北境商会的总代表,对铁路很有兴趣的家伙,就是他!”
自言自语的索菲娅不再犹豫,登上了路过的出租马车。
“去北境商会的总部!”
………………
新世界,长湖镇。
圣徒历一百零一年四月二日,在“长湖镇反击战”结束十余天后,受红手湾邀请的各殖民地代表,终于陆陆续续的抵达了这片帝国在新大陆最东部的领土。
轰隆的礼炮声唤醒了沉睡的城市,当阳光从冰雪覆盖的地平线上升起,被之前战火破坏的道路与房屋也靠着风暴师的资金扶持(长湖镇金库)和城镇居民的努力焕然一新,在晨曦的照耀下宛若平镜般刺眼。
宽敞的街道两侧装饰着五颜六色的彩条与横幅,家家户户的窗外都悬挂着秩序之环的旗帜——原本是准备悬挂克洛维王旗的,但考虑到还要照顾长湖镇本地人的情绪外加拉拢其它叛乱殖民地,秩序之环应该是最能团结所有殖民地的最大公约数。
初春的新大陆,想弄到新鲜的花草简直难如登天,但弄到些寒带绿植还是很容易的…当风尘仆仆的“贵客”们抵达城外时,几乎全都被眼前生机盎然,宛若花园般的城市震惊了。
眼前的长湖镇,根本无法让人相信她就在短短不到半个月前,经历过一场战争。
但当风暴师线列兵踏着整齐的步伐,全副武装的出现在街道两侧时,又仿佛在提醒他们,这座城市已经不再属于帝国。
伴随着富有节奏的礼炮声,踩着鼓点的风暴师士兵们昂首挺胸,明亮锃亮的刺刀在清晨的阳光中晃得刺眼…耀武扬威士兵们的从街道间穿行而过,以连排为单位变换阵形,五颜六色的旗帜更是令各个殖民地的代表们眼花缭乱,大为震撼。
在经历了“兽奴暴动”事件并组建了各自武装之后,殖民地议会的议员们总算不再对“军队”毫无概念了。
不说统一的制式服装和武器,富裕到甚至可以铺张浪费的炮弹…仅仅是整齐划一的动作,如臂指使的阵型,还有在狭窄的街道间依然通畅无比的队列,就能让他们清楚感受到眼前的军队和他们各自训练的民兵,有多大的差距。
即便清楚对方是在故意恐吓外加炫耀武力,但殖民地代表们内心还是深受影响,开始逐渐相信了红手湾代表的说辞,相信眼前的克洛维军队的确有可能足以与帝国大军抗衡,帮助他们赢得渴望的独立。
他们会有这种想法,完全是因为风暴师“阅兵游行”的套路是照搬了帝国的模板——会符合一帮帝国殖民地乡下人的口吻,就像歌迷第一次参加演唱会,被现场的气氛彻底震撼一样的合情合理。
作为后发强国和旧世界绝对的“乡下人”,克洛维人在形式和规章制度上一直处于学习阶段;高情商的说是实用主义,低情商就是没见过世面,看见什么都觉得好,都想模仿。
而前征召兵团出身的风暴师,堪称乡下人中的乡下人,但之前在瀚土战争时曾有幸旁观过艾登公国的阅兵式——殖民地代表们看到的画面,基本上就是那场阅兵式的“粉丝同人作”。
尽管和“正版”仍有不小的差距,但用来忽悠一群殖民地人是绝对足够了。
于是坐在马车内,被士兵们队列簇拥着的代表们个个面色苍白,又惊又喜的来到了长湖镇市议会。
在攻城战中饱受重创的议会大厅此刻早已装点一新,被炮弹削掉的屋顶突击修补,完全看不出任何的异样,鲜艳的地毯遮住了地板上的裂痕,所有的座椅长桌都被统一更换…就连原本正对大门,绘制着帝国金色鸢尾花纹章的墙壁,也被一幅巨大的新世界地图取而代之。
当“贵客”们在议会大厅内啧啧称奇时,一旁的偏厅内,被紧急从白鲸港召唤来的红手湾代表正趴在吸烟室的小茶几上,瞪大了的眼睛死死盯着桌上的一张小纸条,冷汗如注。
“皮特·查塔姆阁下,我们是朋友,所以我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
面色难看到极点的安森沉声道,空握成拳的右手用指关节在桌上轻点:“告诉我,这是怎么回事?”
“这…这……”
“红手湾,灰鸽堡,黑礁港,冬炬城…四个号称要摆脱帝国暴政,寻求自由与独立的殖民地议会,居然全部都接受了帝国殖民地总管大臣的召唤,派出使者前往扬帆城和谈?!”
“而且灰鸽堡居然第一时间就接受了帝国的邀请,甚至都没有向长湖镇派遣使者!”
“您知道我现在是什么感觉吗,我感觉我自己…还有整个白鲸港都受到了欺骗。”安森的语气愈发冰冷:
“当初决心与红手湾结盟的时候,我以为我们是并肩作战的朋友;我告诉我的士兵和白鲸港议会,我们不是在侵略,而是在帮助他们寻求解放与独立!”
“现在出现这种情况,你要我怎么和他们解释,怎么和支持这场战争的,数以万计的白鲸港民众解释?!”
“我…我……”
“甚至这还不是最过分的——其它殖民地也就罢了,但接受帝国召唤的殖民地当中,居然还有红手湾的代表!”
愈发激动的安森,发出一声重重的叹息:“您知道我在得知这个消息的时候,内心究竟有多愤怒吗?”
“我明白,明白!”
皮特·查塔姆非常明白,因为他也很愤怒——只不过愤怒的不是红手湾议会首鼠两端,而是这么大的事情那帮蠢货居然还能走漏了消息,让自己进退两难!
面对抓到了把柄的安森·巴赫,皮特·查塔姆根本毫无选择;在这个决定自己生死的关键时刻,他选择破罐破摔。
“……尊敬的安森·巴赫大人,事到如今,我也只能对您实盘拖出了。”
沉默了片刻,缓缓抬起头的皮特仿佛是要慷慨就义似的说道:“事实上即便是现在,即便是在红手湾市议会的内部…仍然有忠于帝国的势力。”
“他们一般都是有钱有势的矿场主,或者拥有巨大的种植园和牧场,或者经营着商会,和帝国的关系十分紧密;别的殖民地我不太清楚,但在红手湾他们只占到议会人数的五分之一,财力却超过一半!”
“只是因为人数较少,加上组建军队时他们几乎没有参与,更不肯派自己的家族成员成为军官对抗暴动的兽奴和土著民袭击,才导致叛乱时因为在民兵里没有话语权不得不接受大多数人的决定…但私下里,他们始终在与扬帆城的帝国总督保持联络。”
“这些人…我们称之为‘效忠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