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草木清新,花香醉人。
浅金色的阳光徐徐透了进来,将整间书房都照得暖洋洋的。
这样好的天气,正适合倚窗读诗,顺便临一幅字帖。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复入西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
“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虽不能全懂,却隐隐感觉其中大有深意。
“啪!”
一颗小石子从窗格中突入,准确的砸到了案几上。
“怎么是你?”
许含章合上书页,面无表情的瞥了眼窗外的人。
“为什么不能是我?”
他仰起头来,刻意将自己处在变声期的声线压得柔和了些,“别老是看书了,我带你出去走走。”
“启禀裴二公子,我今日不想外出。”
许含章的遣词用字极为恭顺,但语气明显不是那么一回事。
她昨晚见识了他身边人绵里藏针的高姿态,早就心生反感。
而后又听爹娘说,这个所谓的二公子似是和裴明府家有不浅的亲眷关系,每年一入三伏,就会来裴家修建的避暑山庄里歇脚。
“那些人之所以这般做派,还不是怕我们借机攀扯那位小郎君。”
“谁稀罕攀扯他家了?”
“总之还是避嫌的好,省得他们坐立不安的,总觉得有刁民要占他们便宜。”
爹娘如此说道。
“哦。”
许含章若有所思的点头。
“你今天不太高兴?”
窗外的人看出了她神情的不虞,忙往前凑近了些,身体微微蹲伏着,“是谁惹着你了?说出来,我好帮你出气。”
“真的?”
许含章的眸中闪过冷飕飕的寒光。
“君子一言,驷马难追。”
他无比诚恳的看着她。
“好,那你先蹲着,不要动……”
余下的话语断在了急促的风声和窗户开合的啪嗒声中。
他还来不及去想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就见她从窗口钻出,双足重重的踩上他的背,衣角随之轻盈的翻飞,接着整个人便稳稳当当的跃到了地面上。
她居然拿他当垫脚石!
他下意识就想发火,却在看到她近在咫尺的笑颜后平息了怒气。
清澈的眼,促狭的神情,发丝细软,面庞稚嫩。说到底她还是个小孩子,根本不懂得男女间的忌讳。
“算了,我不跟你一般见识。”
他拍了拍背上的灰尘,大度的说道。
“多谢裴二公子宽宏大量。”
许含章虽有些惊讶,却很快收起了情绪,故作恭顺的回道。
“小姑娘,你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意味深长的一笑。
“不不不,裴二公子,我怎敢如此造次呢?”
许含章被他的笑意给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
“那我叫你章儿好了。”
他像是全然没有听到她的反对,若无其事的说道。
“那是我爹娘才能叫的!”
许含章迫不及待想把他纠正过来。
“章儿,章儿,章儿……”
他像是存心戏弄于她,故意一叠声的唤了好几遍。
“有意思吗?”
许含章看出他的意图,不禁有些气恼。
“当然有意思,章儿。”
他继续兴致勃勃的挑衅道。
“那你慢慢叫吧。”
许含章兴致缺缺的翻了个白眼,打算转身离开。
“我知道你为了什么生气。”
他却拦住了她,认真道,“昨晚那些婢仆做事是太刻意了些,只会惹人生厌。放心吧,以后他们几个都不会在这里出现了。”
“你把他们怎么了?”
许含章闻言吃了一惊。
“区区几个下人,还不值得脏了我的手。我不过是命人连夜将他们发卖罢了。”
似是察觉到她的错愕和惶惑,他继续说道,“你大可不必为此自责,那是他们自找的。失了应有的本分,借着主家的名义在外招摇,迟早会落得这个下场。”
“但我不会对你这样,也不会对你爹娘这样。”
“你们一家人都是值得旁人敬重的。”
“你的阿娘知礼节而不谄媚,你的爹爹则有傲骨而不迂腐……”
他毕竟是在夸赞她爹娘的不凡,她自是不好意思否认和挑刺,只能抿起嘴笑了笑,心情也不自觉好了很多。
而后他走起了悲情催泪的路线,无比怅然的说他的祖父祖母也是在他幼年便去世的。
许是同病相怜的缘故,她的心立即被感化了,把那个跟他扯上关系就会倒大霉的直觉抛到了脑后。
她的爹娘也忘了要和他避嫌的那桩事。
只因他居然亲自登门,向他们致以最真诚的歉意。
高高在上的官宦子弟,向杂草般的平民百姓道歉。
这简直是想都不敢想的事情。
“这小郎君倒是个不一样的。”
“是啊,看这气度和风范,还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
爹娘并不是记仇的人,见他主动示好,便放下了之前的心结。
他也极有分寸,并没有借着相熟的机会便往她家里频繁走动,只是在路上遇到时会彬彬有礼的打个招呼。
这一举动让爹娘彻底松了一口气。
他们都受了祖父文人风骨的熏陶,打心底排斥和权贵官宦之流扯上关系。
然而不久后爹娘就敞开心扉,毫不设防的接纳了他。
那时她惦记着河边某棵大树顶上挂着的纸鸢,一直想取下来玩,奈何树干是光溜笔直的,不好攀爬。
好在近日来雨水甚多,竟将它周遭的泥土冲走大半。
失去了泥土的固定,树干便摇摇欲坠的倒向河心,将它的站姿由仰头望天扭成了弯腰驼背,轻而易举就能横着爬过去。
于是许含章挑了个村里人都在午睡的时间,偷偷摸摸来到了树下。
在她快要接近纸鸢时,树梢却猝不及防的一歪,继而毅然决然的朝着河心栽倒下去。
被这股下坠的力道所影响,她也只能傻愣愣的抱着树干,如秤砣般沉到了水底。
好不容易从枝枝叶叶中挣脱开来,正要游向岸边,身体却猛地往下一沉。
她的双足似是踩在了厚厚的,不甚着力的淤泥上。
然而说是淤泥,又不太像。
准确来说,就跟踩到尸体似的。软塌塌的,却有着奇怪的骨骼感,正拖着她缓缓下陷。
许含章心里警铃大作,有了个极其可怕的猜想,却没有第一时间开始挣扎乱动。
那只会加快下沉,彻底陷进泥里。
或是因太过慌乱而忘了闭气,被灌上一肚子的水。
总之都不是好事。
她一边估摸着自己闭气的极限,一边强忍着心理上的不适,只脚下灵活的动了起来,很快便踢到一块圆圆硬硬,可以着力的地方。
虽然着力点极有可能是个头颅,许含章仍心一横,蓄足了劲往那里使劲一蹬,借着这股力道成功浮出水面。
仿佛是因猎物的逃脱而恼怒,水底下登时冒出一串串诡异的气泡,伴随着阵阵恶臭上涌。
许含章不敢耽搁,忙加快速度游开,连头都不曾回。生怕一转过去,就正好对上一颗白骨森森的头颅。
但她很快就动不了了。
一大团细细密密的丝状物突然从淤泥里爆开,紧紧缠住了她的脚踝,将她重新拖回水底。
冰冷浑浊的河水直接灌进她的口鼻胸肺,呼吸立时受阻。她本能的伸出手去,想抓住点什么东西来稳住身形,四周却全是软绵绵的毫无着力感的水,让人绝望无助到极点。
在她快要失去意识的那一瞬,整个身体忽然一轻,像是被人大力托了起来,紧接着眼前便闪过晃眼的光亮,竟是重新回到了水面上。
“你没事吧?”
一上岸,裴子渊就脱下外袍给她披上,接着便让她趴在他的膝盖上,不轻不重的拍着她的背,“快把水都吐出来。”
待她神志稍稍清醒后,裴子渊才开始语重心长的教育她,“小姑娘家家的,没事来河边爬什么树?要不是我恰好路过,你早就沉河底喂鱼了。以后千万别这么冒失了,知道吗?”
“我知道了。”
许含章如小鸡啄米般不住的点头。
她这回被吓得不轻,已经在心底留下了挥之不去的阴影。
“快看,那儿有条蛇!”
见她如此乖顺木讷,他颇感意外和不适,顺手便捡起一颗石子,恶作剧的丢进了不远处及膝深的草丛里。
草丛里立刻响起了窸窸窣窣的声音,一条红黄相间的长蛇蹭地冒了出来,日光下依稀可以看到它鲜红的信子正一伸一吐,绿豆似的小眼里放着慑人的凶光。
“啊!”
许含章吓得哆嗦了一下,随即没好气的瞪着他,“你指给我看就是了,为何非要把它砸出来?”
“这不是怕你瞧不真切嘛。”
裴子渊愉悦的欣赏着她又惊又气的表情,肩背伏低了下去,“上来,我背你回去。”
“我有手有脚,能自己走啊。”
许含章不解道。
“呀,蛇好像要过来了!”
他突然惊呼起来。
“我们走!”
许含章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爬到了他的背上。
回到家中,爹娘自是把她修理了一番,同时对裴子渊表示了十二万分的感激。
“原来裴家小郎是会水的,为何却要说那晚是章儿救了落水的你?”
“没想到小郎竟有如此胸襟,全然不计较章儿心情不佳,一个劲儿往你身上泼水的事。”
“我们真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了。”
“还好小郎没有见怪。”
许含章连看都不用看,就知道他在爹娘眼中的形象肯定是变得愈发高大伟岸了。
先误解,再承受,然后补救,最后才轻描淡写的洗白。
这便是他绝妙的欲扬先抑。
可惜她和爹娘的见识都太少了,完全没能识破这一套。
“还不快向裴小郎道谢!”
阿娘重重的拍了下她的脑袋。
“裴二公子,多谢你的救命之恩。”
许含章对着他郑重的施了一礼。
他先是在墓地里安慰了失意的她,在河边为她捉了很多萤火虫,然后又遣散了态度不佳的婢仆,亲自上门致歉,今日更是挺身而出,救下了落水的她。
不管是巧合还是刻意,他的所作所为,都当得起这一礼。
“我只比你大了几岁,叫我子渊哥哥就好。”
他却是打蛇随棍上,眼含期待的看着她。
“还不快叫?”
爹娘都虎视眈眈的盯着她。
“子……子渊,哥哥。”
她虽有些不自在,但还是无比艰难的开了口。
“章儿妹妹。”
他很是受用的摸了摸她的脑袋。